※中國後宮Paro
※CP:金南俊×金碩珍/微金南俊×閔玧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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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驚鴻》
The Glance
一二年九月,元后崩了。當年年僅兩歲的金碩珍對此印象不深,只記得滿天的白綾,以及領著他站在最前頭三跪九叩,盈盈哭泣的母妃。
先帝與元后少年結髮,情深意重,但元后的半子身分,一直為朝廷所詬病,認為他生養不易,不配做一國之母,甚至在先帝甫登基時,元后僅僅是被封為皇貴妃,群臣上書,應另立新后,然而先帝心意已決,終究晉封髮妻為后。
元后以為皇室開枝散葉為己任,替先帝廣納妃嬪。先帝感念元后賢明,將元后的親表妹封為賢妃,以鞏固元后母家地位。然而,先帝卻仍然生養艱難,皇子皇女多半不足月便夭折,到頭來還算平平安安的,只有賢妃所出的唯一一個孩子,卻也是個不能承大統的半子。
那個孩子就是金碩珍。
宮中不免風聲四起,傳言元后表面上賢明,實際上根本容不下其他嬪妃誕下皇嗣,也是因為賢妃和元后同族,金碩珍又是半子,才能活下來。雖然沒有證據,但三人成虎,先帝后逐漸有了芥蒂。就在元后鬱鬱寡歡,連上繳皇后璽綬的念頭都有了,一日,太醫為元后例行檢查身體,卻診出了喜脈。
先帝大喜,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蜚語全拋到腦後,如果這個孩子能順利誕下來,就會是他的第一個嫡子。元后小心翼翼的護著這個孩子,除了先帝送來的補品,只吃自己宮裡小廚房做的東西,例行的闔宮請安也都免去。一切看似順利,沒想到元后撐過了艱辛的懷胎十月,沒撐過臨盆,難產一天一夜後,竟崩逝了,孩子也沒能保下來。
先帝悲痛萬分,中宮卻不能空置,禁不起群臣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書,只好立了繼后鄭氏。鄭氏一年後便誕下了嫡子,幾年內,又生了一雙子女。
賢妃與元后從小一起長大,是一個閨閣走出來的情誼,比親手足還要更親,既不能諒解轉眼就立了繼后的先帝,更不能接受天之驕子般目中無人的鄭氏。繼后知道賢妃與元后淵源,屢屢針對,幾個孩子也沒當金碩珍是大哥,雖不致欺負,但也從未盡過應有的禮數。
繼后的干涉加上賢妃對先帝的冷淡,金碩珍縱然是個討喜的孩子,也漸漸被先帝遺忘,彷彿這個長子從未存在。
金碩珍對葬禮的記憶很淺,對元后的印象卻略有一二。元后手巧,給他扎過蚱蜢和花圈,有一次他貪玩跌倒,人沒事,卻蹭破了衣服,元后把他抱在懷裡,親自給他縫好,拿甜甜的桂花糕哄他笑,還偷偷跟他做了約定,不告訴他的母妃。賢妃說,碩珍這個名字,是元后向先帝舉薦的。
但總歸還是太小了。元后成了後宮絕口不提的存在,只有賢妃每年領著他到元后牌位前祭拜。金碩珍把這些快樂的回憶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,長大後甚至嘗試做了那時候吃的桂花糕,味道卻好像怎麼都不對。
他扶著母妃起身,回頭要走出祠堂,卻看見一名匆匆走開的人影。賢妃也看見了,高喊一聲「站住」,那人卻像沒聽到似的,轉眼就失去了蹤跡。賢妃不悅的搖搖頭,低聲責罵奴才的素質真是一日不如一日。
金碩珍以往是全然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的,那日卻平白生出一點探究的心思。祠堂從來人跡罕至,除了他們誰會到這裡來呢?「兒臣去看看。」
他朝人影消失的轉角追過去,跑得太急,差點沒煞住。那人竟就杵在宮道口,像在等他似的,把金碩珍嚇了一大跳,差點連聲音都要叫出來。
「殿下。」那是一個年邁的宮人,微微佝僂著身子,不過看他能走這麼快的樣子,當還是很硬朗。「小的不察,衝撞了殿下。」
金碩珍尚有些驚魂未定,架子都端不穩,只能憑著一點衝出來的氣勢問話。「你是在哪當差的?剛剛聽了賢妃的話為何不理會?」
「回稟殿下。小的是祠堂的灑掃奴才。」那老宮人說。「方才見殿下和賢妃娘娘在元后牌位前祭拜,不想擾了,這才快步走開,沒想惹了殿下和賢妃娘娘不悅。」
「喔。」金碩珍氣焰都小了一半。「那你跑做什麼?這點小事當下解釋清楚不就得了。」
老宮人抬頭看了他一眼。那雙不再清澈的眼睛,模糊的倒映著金碩珍初初長開的身影。「謝殿下體察,殿下仁厚。」說完就要跪下。
金碩珍見不得老人向自己磕頭,連忙要扶,老宮人卻執意不肯起身。金碩珍不明白老宮人的激動,半晌後才用年邁而微弱的聲音給予解答。「殿下,小的是元后舊人,殿下……」老宮人冰涼粗礪的雙手搭在他的掌心。「小的有一事相求……」
那年金碩珍十三歲,第一次知道玲瓏閣的存在。
玲瓏閣名字聽著好聽,其實就只是一處偏遠的小殿,年久失修,破爛與冷宮無異。金碩珍貼著緊閉的宮門,從不足一指寬的門縫,看見一顆石榴樹。
石榴樹下,坐著一個半大的孩子。
當年元后孕時,依照太醫建議,並未過度養大胎兒,臨盆時宮口也正常打開,照理說沒有難產的可能,卻在生產半途血崩,嬰兒生下來就沒了呼吸。宮婢端著巾帕熱水魚貫進出著,一團混亂間,老宮人卻聽見一聲微弱的啼哭。
聽見的,還有躺在床鋪上的元后。元后一把擭住老宮人的衣袖,蒼白如紙的嘴唇只來得及淺淺努動。
老宮人聽清了。元后是說,藏起來。
藏起來。把孩子藏起來。
說罷,便僵著手指緊抓的姿勢,崩逝了。
老宮人把孩子藏在食盒裡,九死一生帶了出去。為了引開眾人的注意,元后身邊一名大宮婢一頭碰死在元后寢宮的宮柱上,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看向先帝:「娘娘難產崩逝……事有蹊蹺……請陛下……明察……」
老宮人謊稱胎死腹中,又連夜出宮尋來一名早夭的嬰兒,才騙過無數雙疑心疑鬼的眼睛。
孩子就這樣活了下來。雖然缺吃少穿,但還是一天一天長大了。他像是知道自己不能被發現一樣,很少哭鬧,但難免夜啼。老宮人特意尋了一處偏遠的小屋安置孩子,沒想到隔壁看似人跡罕至的玲瓏閣,竟有住著一位答應。
答應姓閔,原本只是在書房當差的一名宮婢,因為稍微有點學識,被管事指到御前伺候,先帝一朝寵幸,封了答應,一開始還面過兩三次聖,但怎麼也不是邀寵的性子,終究落得了無人問津的境地。老宮人知道瞞不過,只能如實告訴。
閔答應從未有過孩子,與元后也不熟稔,但在他第一次侍寢隔日,元后給他送來一對玉鐲和一支頭簪。因為冷落,他的吃穿用度也被剋扣,為了生活,不得不典當寶物,元后這一套首飾,是他僅剩的一套。他知道,這點東西,不過是元后身為皇后尋常不過的小恩小惠而已,不足掛齒,可當他接過在襁褓裡熟睡的孩子,溫暖的體溫穿過冰涼的玉鐲觸到手腕,整副心腸還是一蹋糊塗了。
孩子的到來,令冷清的玲瓏閣重現了無數的生機和快樂。
閔答應從此只用木簪挽髮,把元后贈與他的鎏金簪和其中一支玉鐲也當了,蓄了一小筆銀財,一點一點賄賂內務府,冬天求管事給他好一點的銀炭,免得劣質的木炭燒了嗆到孩子;夏天求管事讓他拿走繼后妃嬪看不上眼的碎冰,晌午時擺在床邊,拿扇子輕輕搧出涼風,好讓孩子午睡。玲瓏閣的奴才自請去了馬場,偷偷接走懷孕母馬的奶,和著宮婢們從少得可憐得俸祿裡擠出盈餘買來的蜜糖,熬成奶羮,餵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。
小皇子一天一天長大,衣裳轉眼間就穿不下了。過年偶爾會有新的織錦布,閔答應就先給孩子縫新衫、換棉被;若沒有,閔答應裁開自己的舊衫,填入棉花,重新縫成,也權當新衣了。等小皇子更大一些,閔答應便與以往一同在書房當差的同僚套交情,悄悄借走書籍,用自己有限的學識,手把手教小皇子識字。小皇子從小笨手笨腳的,老宮人和閔答應都想是元后難產,小皇子困了太久,以至於不太靈光。沒想到小皇子在讀書認字上展現了非凡的天賦和興趣,「娘娘、娘娘,」小皇子攤開薄薄的百家姓。「兒臣姓什麼呀?」
「殿下姓金。」閔答應把他抱到膝頭,指著書上的「金」字,又拿筆在旁邊攤著的空白宣紙上一撇一捺寫了一遍。
「為什麼啊?」
「因為聖上姓金。」閔答應說。「殿下是聖上的孩子,所以殿下姓金。」
「喔……」小皇子認認真真的跟著寫了一遍。「那娘娘姓什麼呢?」
「臣妾姓閔。」閔姓跟金姓隔了幾行。閔答應又在已經寫下的「金」字旁邊,寫了一個「閔」字。
小皇子歪頭看了看。「兒臣也想姓閔。」
閔答應笑了。「殿下何出此言呢?」他曲起指節刮了刮小皇子小巧的鼻子。「金姓是天下最尊貴的姓氏啊。」
「閔這個字、不是門裡有文嗎?」小皇子還小,太長的句子總是要分好幾口氣才能說完。「看起來好像書香門第、很聰明的樣子。」
他的聯想既天真又詩意,一旁的宮婢都感嘆著小皇子的早慧,閔答應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,卻道:「殿下,臣妾是武家出身,並非書香門第。」
小皇子眨巴著眼睛,顯然沒聽明白。
「殿下要記得,盡信書不如無書。」閔答應替他闔上了百家姓。「以後所有殿下在書上看到的,都要自己走出去親眼見證,才能當真。」
「走出去?」這話太深,小皇子還是一知半解。
「走出去。」閔答應的指尖撫過他柔嫩的臉頰。「總有一天,臣妾會讓殿下走出這玲瓏閣。」
他困在這方寸之地內,整整十一年。金碩珍只是微微發出動靜,那孩子立刻看向前門,渾身戒備著屏息。
「小殿下,是奴才。」老宮人說。他甚至連名字都沒有。金碩珍想。「小殿下,請到門前來。」老宮人又說。
那孩子明顯放鬆了許多,好半晌才猶猶豫豫的走過來,還是沒有出半點聲音。
「看看誰來了。」老宮人輕柔的說。「小殿下,這是碩珍殿下。」
「碩珍殿下。」隔著門板,那孩子終於說。
「碩珍殿下是聖上長子。」老宮人耐心的介紹。「是您的皇兄。」
「皇兄……」那孩子改口,好像在細細咀嚼這個不熟悉的稱呼。
在此之前,金碩珍這個哥哥做得名存實亡。他同樣稚嫩的心臟,第一次明白了何謂手足之情。
「四弟。」金碩珍也有些不習慣。「我是哥哥。」
「哥哥。」那孩子重複著。「碩珍哥。」
他從門縫看到金碩珍淡粉色的衣角。他記住了。這個有著好聽聲音的人,是他的碩珍哥。
金碩珍回到翊坤宮,聽了一路喧鬧。他心裡翻江倒海著,卻遠遠看見跌坐在偏門前的賢妃。「母妃,怎麼……」
他抬頭一看,臉上血色瞬間就褪盡了。長長的白綾從門樑上掛下來,一名陌生的命婦頭上斜插著一支木簪,膝蓋下壓著一紙透著血色的書信,就這麼跪在門檻上自縊了。看上去同賢妃身邊掌事宮婢幾乎同樣年輕的容顏白得泛青,頭髮衣裳一絲不亂,好似只是睡著一般。這堅強得令人戰慄的死性,令翊坤宮上下久久沒有回過神來。
那是金碩珍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閔答應。幾個宮人手忙腳亂的放平遺體,賢妃抖著一雙手展開書信,鮮紅的字跡歷歷在目:「陛下與元后遺子倖存,聰慧過人,斷不負廟堂,當認祖歸宗。元后之死,事有蹊蹺,關鍵藏祠堂水井,恐已打草驚蛇,自知必死無疑,乃叩首賢妃,為小皇子做主,臣妾雖死無憾。」
字字血淚珠璣,賢妃大慟,回頭看向攙住自己的孩子,「碩珍,去祠堂,去祠堂……務必把人攔下!」
那天風和日麗,陽光灑在平靜的太液池,一片銀白色的瀲灩,被他奔走的腳步擾亂。祠堂極其偏遠,金碩珍走回翊坤宮就花了一盞茶的時間,他跑也就比轎輦快上一些,怎麼也得半刻鐘,水井的邊都還沒搆上,就聽見一聲尖叫。
晚了。金碩珍涼透了心。晚了。他走過宮道轉角,繼后半倚半倒,被兩個小宮婢攙著才沒有跌在地上,身後跟了兩個姑姑四個小廝,見了他好歹還是行過禮:「見過大殿下。」
金碩珍穩住呼吸。「見過皇后娘娘。」
繼后腳下站好了,神色裡還有驚懼,「大皇子千萬別靠近水井。」回頭又連忙吩咐。「愣著做甚,趕緊把人拉出來!」
四個小廝動作麻利,金碩珍盯著人,背脊一陣一陣發涼。他手心還留有老宮人掌紋的觸感,閔答應在今日以前也是溫熱的生命,如今都雙雙投入冰涼的九泉。一名小廝翻了老宮人的腰牌,金碩珍一瞬都不敢移開眼睛。「娘娘,是玲瓏閣的人。」
「速速收了抬去敬事房,莫要晦氣內宮。」繼后吩咐。「誰主事玲瓏閣?」
「回稟娘娘。」一名姑姑回答。「是閔答應。」
說完,繼后點點頭,便要移駕。「等等。」金碩珍脫口而出。「閔答應……閔答應已經歿了。」
「歿了?」繼后住了腳,蹙起秀麗的眉毛。「怎麼就歿了?」
「稍早兒臣與賢妃娘娘回了翊坤宮,發現閔答應在偏門自縊了。正想通報皇后娘娘,沒想到娘娘剛好來了祠堂。」金碩珍緩緩把視線移到繼后雙眼。「賢妃娘娘念舊,不過此前從未見娘娘來過此處,今日怎麼突然有了閒情?」
「大皇子糊塗。」卻是繼后身邊一位小宮婢開了口。「娘娘身為六宮之主,事務繁重,自然無法像尋常妃嬪一般四處走動了。」
「糊塗的是皇后娘娘。」金碩珍緩緩道。「教出你一個在皇子說話時插嘴的奴才。」
那小婢被責備,倒是住了口,可也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,滿臉的無所謂。
「最糊塗的該是賢妃。」繼后輕輕哼了一聲,淺淺勾起半邊唇瓣。「男子當胸懷天下,整日刺探內宮行蹤,成何體統。」
「大膽!」金碩珍揚起聲音。「我母妃十六歲嫁予父皇,是父皇親封的賢妃,母妃協理六宮的時候,你連宮門檻都沒踏過!」
在今天以前,宮中除了繼后有三名嫡子女,就金碩珍一個庶皇子,誰都不把他放在眼裡,哪裡知道他竟還有大聲說話的膽子,一干宮人都驚呆了,就連繼后都好一陣才回過身來,「賢妃是陛下親封的賢妃,本宮也是陛下親封的皇后,你的嫡母!」
「嫡母。」金碩珍回想了一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看自己的表情,模仿出一個歪歪斜斜的笑來,看上去還真有點不屑的樣子。「我出生時拜得可不是你這一個。」
繼后是當今鄭國公唯一的子女,母親是先帝御賜的貴妾,從小被當作嫡出在教養,何曾被他人這般指著頭大罵。「一個庶出皇子對著嫡母叫囂,當真豈有此理!賢妃不會教養皇子,那就本宮來教,來人,給我拿下!」
繼后身邊的小廝,手勁可大了,一巴掌就給他打出了血。若不是賢妃領著太后及時趕到,怕不是能把他打得當真滿地找牙。元后之死疑點重重,卻始終查不出結果,如今遺子倖存的消息,更是令當朝震動:這個橫空出世的嫡子,將會是鄭氏的頭號敵人。當晚,先皇親自入了內宮,把那個本已跟著元后一起下葬的名字,賜給了這個十一年沒有姓名的孩子。
南俊。
「南俊。」金碩珍輕聲說。「算了吧。」
十五歲的金南俊朝他抬起頭。一個滿臉是血的小廝被他踩在腳下。
「不能算了。」
他說。「他用哪一隻手打了你?」
「你發落了他又有什麼用?」金碩珍勸他。「不管哪隻手……不也都是別人的手。」
若金碩珍當時想得到,金南俊是衝這句話,替他發落了整個鄭家,那他寧願在那一晚就被人打死在宮道上。金碩珍十八了,仗著他大皇子的身分,管他半子陰陽,賢妃光應付來議親的達官顯貴,一天就能嗑掉一桶瓜子。秋季大獵時,金碩珍感覺自己才是獵物,塔樓上坐著的命婦們是獵手,每一雙眼睛都盯著,等著拿繡球把他砸死。好不容易進了獵場,金南俊是先帝欽定的領獵,應當策馬站在第一排,竟偷偷摸到哥哥身邊,帶著他脫了隊。
「上次大獵在北邊那個獵場,我就感覺這次會來南邊。」金南俊興致勃勃。「我看過了,從南邊的獵場往東走一點就是海……」
金南俊自從在書上看到海,就天天叨念著,叨念得金碩珍都有點好奇。聽說海跟天一樣,又藍又寬,是個無邊無際的大池子,比宮裡的太液池還大上不知多少,裝著用都用不完的鹽,海邊的居民如果不打魚甚至還可以靠著曬鹽維生。「還有花蟹。」金南俊說。「跟河裡的青蟹不一樣,有好多種顏色……」
海比他想像的還要更藍,更寬。金碩珍拿指尖沾一點海水嘗了嘗。也更鹹。金南俊開心瘋了,禮制都拋到九霄雲外,鞋襪亂丟,還把衣袍角綁到腰間,外褲也捲到膝上,反正除了金碩珍也沒人看。
「哥!」金南俊朝他跑過來。「你看……啊!」
金碩珍被他忽然大叫嚇了一跳。「怎麼啦?」
金南俊甩甩手。「剛剛抓到花蟹,被咬了。」
金碩珍拿他的手看。「沒怎樣吧?」
「哪會怎樣啊,才那麼小。」金南俊笑著給他比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樣子,然後潑了他一身水。
金碩珍沒反應過來,衣服都濕了,氣得大叫。「呀金南俊!」
「哥不要愁眉苦臉的嘛!」
「你給我過來!」
難得調皮的弟弟給他追著跑了好一會,跑得都快斷氣,金碩珍不追了,坐在地上休息。金南俊又自己跑過來,拿滿滿一捧貝殼給他看。
「是不是很漂亮?」金南俊小心翼翼的送給他,把幾個不小心掉出來的也重新撿回哥哥手心。
貝殼溫溫的,不曉得是被太陽曬的,還是弟弟手掌摀的。金碩珍說,「很漂亮。」
「哥,生氣了?」
「我看起來像嗎?」
「平常哥這個時候都會說『哪有我漂亮』的。」
「我生氣了。」
「別生氣,碩珍哥。」金南俊拉拉他的衣服。「我希望你一直開心。」
「哪有人一直開心的。」
「哥……」
金碩珍逗他。「你誇我兩句,我可能會開心一點。」
「……還有這樣的。」
「不誇拉倒。」
「哥哥……很好看。」金南俊看了他一眼。「我一直記得,見到哥哥以前,除了照顧我的老宮人和閔娘娘,破敗的玲瓏閣就是我的全世界。我從門縫看出去,除了冷清的宮道什麼都沒有,哥哥不知道吧,你來的那天,身上很香,我從來沒有聞過那種香味,後來去了翊坤宮,看到滿院的梨花,才知道那是梨花香……哥,十一歲以前,我只在書上看過四季,是你把春天帶給我了。」
金碩珍啊金碩珍,你幹什麼挖坑給自己跳呢?你還不知道你弟弟長著什麼樣的一張嘴巴麼?金南俊的聲音從他耳朵流到心裡,流過的地方都發著燙。管他春夏秋冬天干地支十二生肖,哥哥都給你送來。
「碩珍哥。」金南俊說。「我出來的那天,閔娘娘自縊了,管事爺爺被人扔進了井裡,我……」
「好了,南俊。」金碩珍輕輕拿一隻指頭按住他的唇。「別說了。」
「要說。」金南俊卻抬手握住他。「回了宮就說不了了。」
「我看到你被打的時候,就決定了。」金南俊兩手包住他的掌心。「我要保護哥哥,再也不讓哥哥受任何一點委屈了。繼后傷了你,那他就別想再坐皇后,那麼尊貴的位置,應該屬於哥哥這樣的人。」
金碩珍拿手指抹了抹他沾到沙子的臉頰。「你要我做皇后?」
「不只。」金南俊抬眼看他。「我要你做太后。」
「南俊。」金碩珍放下了手。「我是你哥哥。」
「那又怎麼樣?」
金碩珍被他的直白堵住嘴,只能訥訥:「這不合規矩。」
「那天賢妃娘娘領了太后過來,若不是你拖住繼后,我當晚都活不過。父皇卻說你出言不遜,罰你禁足,連賢妃娘娘都要跟著思過,繼后一點事都沒有。」金南俊喃喃說道。「在皇帝面前,規矩算什麼。」
「南俊。」金碩珍低下頭。「做了皇帝,就很難再看到海了。」
「你喜歡海,喜歡看書,喜歡去書上的地方遊歷,還喜歡抓花蟹……」金碩珍說得很溫柔。「你根本不喜歡宮裡的一切……」
「我喜歡你。」金南俊突然說。
金碩珍愣愣的看著他。
「我喜歡你。」金南俊又說。「只喜歡你。」
「只要哥哥願意待在我身邊……就算是要我當一個好皇帝,我也一定會做到。」
金南俊乖乖的坐在他身前,身後是廣袤的大海,影子把他半個身體都遮住。那個坐在花壇上連地板都踩不到的孩子,第一次請安還勾到衣襬跌倒的孩子,不管他做什麼都會全部吃下去的孩子,賢妃娘娘說要指一個通房給他時紅著臉慌忙拒絕的孩子,給自己繫玉珮卻把腰帶扯破的孩子,曾經隔著一道門縫,連他的臉都沒看清,就乖乖的叫他皇兄。如今,孩子長大了,給他撿了一大捧閃閃發光的貝殼,放在他手裡,說他是春天,要他永遠相伴,問他願不願意。
金碩珍好半天說不出話來,才終於說了一句:「傻子才娶半子。」
「嗯。」金南俊說。「我是傻子。」
閔玧其聽到這,終於忍不住笑了。那天閔老將軍帶著他和嫡兄長進獵場,他光顧著追一頭鹿,其實就是想脫隊,尋個清靜點的地方,卻聽見一種熟悉的聲音,像流過他家鄉的大河,河中有一塊沙洲,荒煙漫草的,誰也不敢上去,就他當作秘密基地,總愛逃出家到上面玩耍。河水沖上沙洲時,就是這樣的聲音,只是更溫柔,更讓人懷念。可那裡離大邱那麼遠,他都不敢想到底有多遠。他順著那聲音,也忘記自己走了多久。他在那天,第一次見到大海,第一次見到金碩珍,但是他再也沒有回去過大邱。
「你拒絕他了。」閔玧其笑得停不下來。「你竟然拒絕他了。」
「嗯。」金碩珍說。「後來的事,你差不多都知道了。」
海邊一遇後,不久,賢妃為金碩珍選秀,凡朝中四品以上官員,家裡有適齡半子者,不論嫡庶都得參加。閔老將軍軍功一般,苦苦熬到四品,也就做到頂了,如今能撈個大皇子老丈人的位子坐坐,簡直是天上掉餡餅,終於想起閔玧其這小兒子來,喜滋滋的就把人送了過去。閔玧其性子烈,轎子來接那日卻不卑不亢的,乖得像小貓,誰能想他好大的膽子,大皇子的面沒見著,爬了四皇子的床。閔玧其出身不高,但金碩珍也是庶出,他到金碩珍身邊,好歹也能做側妃,也許哪天就抬為正室了呢。可金南俊是元后遺子,就算養在賢妃膝下,也是正經嫡出,閔玧其只能做庶妃,但誰不知道當時先皇已經屬意繼后長子為太子,而這嫡子不做太子,與庶子又有何不同。閔老爺氣得跳腳,差點手撕了閔玧其。
閔玧其進府是二九年,元后崩逝整整十七年後,一封御醫的手信終於揭開了這奪嫡大業的序幕。當年為元后診治的御醫有六人,其中四人獲罪,兩人無罪釋放。無罪的兩人中,有一人還在太醫院,一人隔年就辭了官。信出自辭官多年的御醫手中,坦白自己是受鄭國公夫人指使,在元后的催生湯裡下通血藥。
此信一出,滿朝譁然。鄭國公夫人是御賜貴妾,本是先帝插在鄭國公身邊的眼線,誰都能懷疑,卻從來不會懷疑鄭夫人。鄭家當即切割,宣稱對此事毫不知情,鄭夫人下獄三天,終於承認,自己是前朝堂堂二等公嫡出,選秀入宮一心侍奉先帝,卻被像個通房一樣隨意送人,心中怨恨,才會勾結母家,害死元后,讓自己的孩子當上皇后。最終,鄭夫人賜死,其母家一脈獲罪流放。鄭國公降二等公,廢太子,繼后幽禁承乾宮,未得旨不得出。半年後,金南俊入主東宮。
整件事從蒐證到真相大白,都由閔玧其一手操持,金南俊已經對他極盡信任,可閔玧其卻在最後,提了一個自己日後終生後悔的建議。
「陛下屬意鄭家入主坤寧宮,廢太子與鄭家子年前定下婚約,如今不做數了。」他還記得自己笑了。「你先抬我的位份,再把他搶過來。」
堂堂國公嫡子從太子未婚妻變做太子妾,還要向從庶妃破格扶上來的側妃卑躬屈膝,對鄭氏這不上不下的帶罪之身,既是抬舉又是羞辱。金南俊想通了,指著他搖頭:「你真是個壞胚子,閔玧其。」
壞胚子閔玧其走多了夜路,遇到鄭號錫這個鬼,把一生都搭了進去。往後他對鄭號錫的每一分情意,都帶著一分罪惡。不過報應而已。
這些金碩珍都聽過,但每每問到那御醫自白信如何而來,閔玧其總是不說,只說「那不好聽,別聽了。」到頭來除了金南俊,沒人知道。雖然鄭氏只是降了位,繼后也沒有被廢,庇蔭仍在,但先帝廢太子一舉,總算給了枉死多年的元后及其母族一個交代,對賢妃來說,一樁重重壓了多年的心事終於了結,在後宮明害暗害中長時間膽小甚微的緊繃精神一鬆,冬初染了一場風寒倒下,不到年關就薨了。先帝懷念元后,又失去了可以和他一同回憶往日的賢妃,終日鬱鬱,三二年便駕崩了。最後,金南俊追封了賢妃太后和閔答應太嬪的名分,把繼后以為先帝祈福的名義送往宮外出家,一直到四六年去世。
「那御醫的丈夫在掖庭做侍衛,想升御林軍,拿這個和鄭夫人作交換。」等閔玧其自己都做了皇貴妃,才坦白。「我威脅對他丈夫不利,他便招了。」
金碩珍沒想到竟這麼簡單。「那御醫遠在光州,如何威脅?」
閔玧其看著他,垂眼思量了一會兒,「他丈夫長年練劍,其中一隻手指有傷,我拿刀剁了,親自送去那御醫家中。」
金碩珍駭得瞪大了眼睛。「你動私刑,不怕先帝繼后問罪?」
「我當時在一干內命婦眼裡弱得像隻雞,又是庶妃,先帝繼后都只靠他們的眼睛認識我。那人去告發,根本沒人相信我能綁了一個兵,還剁了他的指頭。」閔玧其短促的笑了一下,有些冷。「宮裡的貴族,自己怕髒,怕見血,就以為所有人都怕。我不怕。我是髒著長大的。」
說完,閔玧其縮進禢裡,變成小小一個。「號錫聽見要恨我的。」
「不會的。」金碩珍寬慰他。
「不。」閔玧其很堅持。「是我活該。」
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。閔玧其想到金南俊。他這麼多年做的一切。「他是真的愛你。」他說。「皇位都能拿出去套。」
「你那時候在想什麼?」
「哪時候?」
「你到他寢宮裡那時候。」
閔玧其停下抄譜的手。墨跡在紙上暈成一小片。「忘了。」他說。「大概有點可憐他。」
金碩珍窩在榻裡,膝蓋上攤著話本,不知道是該撒個嬌說「我也很可憐」,還是該承認金南俊一直都是個可憐人。
可憐,可恨,又可愛。
閔玧其看著那張寫壞了的紙,蹙了蹙眉,揉成一團扔了,又新鋪一張。「但是他真的做到了。」他總是半睡不醒的嗓音,在這種時候就像美夢一樣。「我很佩服他。」
他低著頭,金碩珍看著他頭頂圓圓的髮旋。最可憐的明明是你。他沒敢說出來,說出來閔玧其要罵他的。閔玧其剛進府裡那幾年,只當是金南俊的同夥,壓根不把自己當側妃,金南俊三天兩頭不在府裡,他也不管,直到京中有流言,說四王爺和側妃感情不好,閔玧其自己想知道的事沒聽到幾件,倒被人三天兩頭打聽,才想起這作戲可不只一時,得做滿做好才行。他主動跟金南俊提了,金南俊覺得有道理,開始夜夜陪著他,偶爾一起出門上街,這風聲才消停不少。
久了,倒也有些習慣。比如過年時,吃完宮裡的除夕宴,他們回了府裡,金南俊除了他,也沒別人,在後院對坐著喝過一輪酒,就當吃過家宴了。閔玧其第一次吃宮宴,拘束得緊,在眾人前還端著,上了馬車就滿臉寫著不喜歡,喝完酒才稍微舒坦些。
金南俊說不上喜不喜歡,就是習以為常了,看到他的反應,倒也感覺有趣。「不喜歡吧?」
閔玧其看著漆黑的夜色,皺皺鼻子。「連月亮都沒得看。」
「那你得怪老天爺。」
閔玧其看來是喝了不少,真的仰起頭來衝著天空罵了一句粗話。
金南俊笑得要翻過去。「沒有月亮,這不是有星星嘛。」
「屁。」閔玧其口無遮攔。「分明啥都沒有。」連方言都出來了。
金南俊聞言進屋,不知道從哪裡翻來一把煙花,就著燭火一根一根點,多半都潮了,最後只點起來一支。
「喏。」他遞給閔玧其。「星星。」
閔玧其看了他一眼。「別拿你哄金碩珍那套招我。」
「喝醉了就老實當個醉鬼。」金南俊拉他的手,讓他自己拿著。「不要破壞氣氛。」
閔玧其第一次玩煙花,指尖捻著細細一條,身子離得遠遠的,深怕被燙到的樣子,也不曉得拿起來揮一揮,就這麼靜靜的看著。金南俊忽然想起,許久許久以前,一日,閔娘娘握著筆,在案前坐了整個午後,他太過好奇,鑽進桌下,硬要爬到閔娘娘膝頭。閔娘娘好幾次把他抱走,後來也懶得管他了。案上宣紙一團一團黑墨,像是被人寫了什麼又塗掉。
「娘娘、娘娘。」他問。「松月是誰?」
閔娘娘一手把他抱著坐正了,免得他掉下去。「是臣妾的侄兒。」說罷,又緩緩寫了兩個字。
「——其。」他不懂第一個字,只能重複念著第二個字。「其?」
「玧其。」閔娘娘說。「玧——其。」
「玧——其。」他字正腔圓的複述。「玧其是什麼意思?」
在濃重夜色中,除夕高掛的紅燈籠下,閔玧其把煙花舉到眼前,纖細而鋒利的瞳仁倒映著閃爍的星火。他沉浸在這初次接觸的美麗裡,看上去專注又溫柔。
他記得閔娘娘說,「是光芒萬丈的意思。」。
如果有那麼一刻。金南俊想。也許就是這一刻。金碩珍想起他的回答。「我真實的想過放棄一切,跟他就此度過一生。」
「他想過?」閔玧其抬頭,看上去有點訝異。「他跟你說的?」
「你說呢?」
「沒感覺。」
「你想過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
「玧其啊——」
「你讓我別跟你抬槓。」
「……你是不是搞錯抬槓的意思了?」
閔玧其抄沒兩行,「……我跟他做過約定,五年事不成,我們就和離。」他第二次抬頭看金碩珍,一會兒又低下去。「哪是我想或不想能決定。」
這金碩珍倒是第一次知道。「我就問你想或不想嘛。」
「你還八卦上了?」閔玧其被他煩得擱下筆。「有人覬覦你愛人你很高興是吧?」
「所以你覬覦啊?」金碩珍作勢起身。「我要去告訴號錫。」
「你去啊。」閔玧其涼涼的說。「你去我就告訴南俊,你每次都把做壞的東西給他吃。」
「我做壞的東西也是好吃的!」金碩珍氣道。
「那你怕什麼?去吧。」
嗚,玧其威脅我……。金碩珍乖乖坐了回去,重新攤開話本,不再問了。
「……沒想過。」
金碩珍抬起眼皮偷偷覷他。
「他笨手笨腳的,老是弄壞東西,明明很聰明,卻又動不動幹危險的事。」閔玧其說。「待在他身邊,感覺會短命。」
「玧其希望活很長嗎?」
「事到如今,告訴你也無妨。」閔玧其淡淡的說。「我母親是一名舞姬,出身很低,我九歲以前都養在畫舫裡,那時候學了彈琴的手藝,只是想將來能混口飯吃。但後來母親帶我回了閔家,閔家大院已經有兩房姨太,沒有人待見我們,不到一年,我和母親住得院子就走了水,很湊巧,在燒到別的院子前火就滅了……我那天跑出去玩,才活了下來。我沒了依靠,為了討父親歡心,我主動提出要習武。我學得還行,但心不在那裡。我過得……不太好。那天撞見你們,是意外。我本來……本來有其他打算。」
「我現在想起過去,依然覺得折磨。」他抄完半套曲,給自己重新磨墨。「不過自己選的折磨,總比別人給的要好。我一直相信事在人為,但有時候,或許也只能接受自己福薄。」
「總之,」閔玧其甚少這般跟誰談起自己,後知後覺的感到不習慣,就此打住。「不,我不希望活很長,但也不想死於非命。」
金碩珍眼睛黏在話本上,但有沒有看進去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「玧其。」他朝閔玧其伸出一隻掌心。「手。」
「幹嘛?」
金碩珍彎了彎手指。「手給我。」
閔玧其沒理他。
「閔太妃。」金碩珍又說。「太后懿旨,你還是得接的。」
閔玧其離經叛道那麼多年,有些地方卻始終活得很古板,例如在身分禮制上。金碩珍一旦搬出這些,他基本上就不會不聽。果然,一隻掌心微涼、指尖厚繭的手,雖然不情不願的,但還是擺到了金碩珍的手裡。
「很好。」金碩珍握住了,上下晃了晃。「我福氣多,分你一點。御賜之物,不可浪費。」說完就鬆開了他。
閔玧其手被留在半空,他翻過來看了看,才很小聲的說了一句,遵旨。
先帝與元后少年結髮,情深意重,但元后的半子身分,一直為朝廷所詬病,認為他生養不易,不配做一國之母,甚至在先帝甫登基時,元后僅僅是被封為皇貴妃,群臣上書,應另立新后,然而先帝心意已決,終究晉封髮妻為后。
元后以為皇室開枝散葉為己任,替先帝廣納妃嬪。先帝感念元后賢明,將元后的親表妹封為賢妃,以鞏固元后母家地位。然而,先帝卻仍然生養艱難,皇子皇女多半不足月便夭折,到頭來還算平平安安的,只有賢妃所出的唯一一個孩子,卻也是個不能承大統的半子。
那個孩子就是金碩珍。
宮中不免風聲四起,傳言元后表面上賢明,實際上根本容不下其他嬪妃誕下皇嗣,也是因為賢妃和元后同族,金碩珍又是半子,才能活下來。雖然沒有證據,但三人成虎,先帝后逐漸有了芥蒂。就在元后鬱鬱寡歡,連上繳皇后璽綬的念頭都有了,一日,太醫為元后例行檢查身體,卻診出了喜脈。
先帝大喜,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蜚語全拋到腦後,如果這個孩子能順利誕下來,就會是他的第一個嫡子。元后小心翼翼的護著這個孩子,除了先帝送來的補品,只吃自己宮裡小廚房做的東西,例行的闔宮請安也都免去。一切看似順利,沒想到元后撐過了艱辛的懷胎十月,沒撐過臨盆,難產一天一夜後,竟崩逝了,孩子也沒能保下來。
先帝悲痛萬分,中宮卻不能空置,禁不起群臣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書,只好立了繼后鄭氏。鄭氏一年後便誕下了嫡子,幾年內,又生了一雙子女。
賢妃與元后從小一起長大,是一個閨閣走出來的情誼,比親手足還要更親,既不能諒解轉眼就立了繼后的先帝,更不能接受天之驕子般目中無人的鄭氏。繼后知道賢妃與元后淵源,屢屢針對,幾個孩子也沒當金碩珍是大哥,雖不致欺負,但也從未盡過應有的禮數。
繼后的干涉加上賢妃對先帝的冷淡,金碩珍縱然是個討喜的孩子,也漸漸被先帝遺忘,彷彿這個長子從未存在。
金碩珍對葬禮的記憶很淺,對元后的印象卻略有一二。元后手巧,給他扎過蚱蜢和花圈,有一次他貪玩跌倒,人沒事,卻蹭破了衣服,元后把他抱在懷裡,親自給他縫好,拿甜甜的桂花糕哄他笑,還偷偷跟他做了約定,不告訴他的母妃。賢妃說,碩珍這個名字,是元后向先帝舉薦的。
但總歸還是太小了。元后成了後宮絕口不提的存在,只有賢妃每年領著他到元后牌位前祭拜。金碩珍把這些快樂的回憶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,長大後甚至嘗試做了那時候吃的桂花糕,味道卻好像怎麼都不對。
他扶著母妃起身,回頭要走出祠堂,卻看見一名匆匆走開的人影。賢妃也看見了,高喊一聲「站住」,那人卻像沒聽到似的,轉眼就失去了蹤跡。賢妃不悅的搖搖頭,低聲責罵奴才的素質真是一日不如一日。
金碩珍以往是全然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的,那日卻平白生出一點探究的心思。祠堂從來人跡罕至,除了他們誰會到這裡來呢?「兒臣去看看。」
他朝人影消失的轉角追過去,跑得太急,差點沒煞住。那人竟就杵在宮道口,像在等他似的,把金碩珍嚇了一大跳,差點連聲音都要叫出來。
「殿下。」那是一個年邁的宮人,微微佝僂著身子,不過看他能走這麼快的樣子,當還是很硬朗。「小的不察,衝撞了殿下。」
金碩珍尚有些驚魂未定,架子都端不穩,只能憑著一點衝出來的氣勢問話。「你是在哪當差的?剛剛聽了賢妃的話為何不理會?」
「回稟殿下。小的是祠堂的灑掃奴才。」那老宮人說。「方才見殿下和賢妃娘娘在元后牌位前祭拜,不想擾了,這才快步走開,沒想惹了殿下和賢妃娘娘不悅。」
「喔。」金碩珍氣焰都小了一半。「那你跑做什麼?這點小事當下解釋清楚不就得了。」
老宮人抬頭看了他一眼。那雙不再清澈的眼睛,模糊的倒映著金碩珍初初長開的身影。「謝殿下體察,殿下仁厚。」說完就要跪下。
金碩珍見不得老人向自己磕頭,連忙要扶,老宮人卻執意不肯起身。金碩珍不明白老宮人的激動,半晌後才用年邁而微弱的聲音給予解答。「殿下,小的是元后舊人,殿下……」老宮人冰涼粗礪的雙手搭在他的掌心。「小的有一事相求……」
那年金碩珍十三歲,第一次知道玲瓏閣的存在。
玲瓏閣名字聽著好聽,其實就只是一處偏遠的小殿,年久失修,破爛與冷宮無異。金碩珍貼著緊閉的宮門,從不足一指寬的門縫,看見一顆石榴樹。
石榴樹下,坐著一個半大的孩子。
當年元后孕時,依照太醫建議,並未過度養大胎兒,臨盆時宮口也正常打開,照理說沒有難產的可能,卻在生產半途血崩,嬰兒生下來就沒了呼吸。宮婢端著巾帕熱水魚貫進出著,一團混亂間,老宮人卻聽見一聲微弱的啼哭。
聽見的,還有躺在床鋪上的元后。元后一把擭住老宮人的衣袖,蒼白如紙的嘴唇只來得及淺淺努動。
老宮人聽清了。元后是說,藏起來。
藏起來。把孩子藏起來。
說罷,便僵著手指緊抓的姿勢,崩逝了。
老宮人把孩子藏在食盒裡,九死一生帶了出去。為了引開眾人的注意,元后身邊一名大宮婢一頭碰死在元后寢宮的宮柱上,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看向先帝:「娘娘難產崩逝……事有蹊蹺……請陛下……明察……」
老宮人謊稱胎死腹中,又連夜出宮尋來一名早夭的嬰兒,才騙過無數雙疑心疑鬼的眼睛。
孩子就這樣活了下來。雖然缺吃少穿,但還是一天一天長大了。他像是知道自己不能被發現一樣,很少哭鬧,但難免夜啼。老宮人特意尋了一處偏遠的小屋安置孩子,沒想到隔壁看似人跡罕至的玲瓏閣,竟有住著一位答應。
答應姓閔,原本只是在書房當差的一名宮婢,因為稍微有點學識,被管事指到御前伺候,先帝一朝寵幸,封了答應,一開始還面過兩三次聖,但怎麼也不是邀寵的性子,終究落得了無人問津的境地。老宮人知道瞞不過,只能如實告訴。
閔答應從未有過孩子,與元后也不熟稔,但在他第一次侍寢隔日,元后給他送來一對玉鐲和一支頭簪。因為冷落,他的吃穿用度也被剋扣,為了生活,不得不典當寶物,元后這一套首飾,是他僅剩的一套。他知道,這點東西,不過是元后身為皇后尋常不過的小恩小惠而已,不足掛齒,可當他接過在襁褓裡熟睡的孩子,溫暖的體溫穿過冰涼的玉鐲觸到手腕,整副心腸還是一蹋糊塗了。
孩子的到來,令冷清的玲瓏閣重現了無數的生機和快樂。
閔答應從此只用木簪挽髮,把元后贈與他的鎏金簪和其中一支玉鐲也當了,蓄了一小筆銀財,一點一點賄賂內務府,冬天求管事給他好一點的銀炭,免得劣質的木炭燒了嗆到孩子;夏天求管事讓他拿走繼后妃嬪看不上眼的碎冰,晌午時擺在床邊,拿扇子輕輕搧出涼風,好讓孩子午睡。玲瓏閣的奴才自請去了馬場,偷偷接走懷孕母馬的奶,和著宮婢們從少得可憐得俸祿裡擠出盈餘買來的蜜糖,熬成奶羮,餵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。
小皇子一天一天長大,衣裳轉眼間就穿不下了。過年偶爾會有新的織錦布,閔答應就先給孩子縫新衫、換棉被;若沒有,閔答應裁開自己的舊衫,填入棉花,重新縫成,也權當新衣了。等小皇子更大一些,閔答應便與以往一同在書房當差的同僚套交情,悄悄借走書籍,用自己有限的學識,手把手教小皇子識字。小皇子從小笨手笨腳的,老宮人和閔答應都想是元后難產,小皇子困了太久,以至於不太靈光。沒想到小皇子在讀書認字上展現了非凡的天賦和興趣,「娘娘、娘娘,」小皇子攤開薄薄的百家姓。「兒臣姓什麼呀?」
「殿下姓金。」閔答應把他抱到膝頭,指著書上的「金」字,又拿筆在旁邊攤著的空白宣紙上一撇一捺寫了一遍。
「為什麼啊?」
「因為聖上姓金。」閔答應說。「殿下是聖上的孩子,所以殿下姓金。」
「喔……」小皇子認認真真的跟著寫了一遍。「那娘娘姓什麼呢?」
「臣妾姓閔。」閔姓跟金姓隔了幾行。閔答應又在已經寫下的「金」字旁邊,寫了一個「閔」字。
小皇子歪頭看了看。「兒臣也想姓閔。」
閔答應笑了。「殿下何出此言呢?」他曲起指節刮了刮小皇子小巧的鼻子。「金姓是天下最尊貴的姓氏啊。」
「閔這個字、不是門裡有文嗎?」小皇子還小,太長的句子總是要分好幾口氣才能說完。「看起來好像書香門第、很聰明的樣子。」
他的聯想既天真又詩意,一旁的宮婢都感嘆著小皇子的早慧,閔答應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,卻道:「殿下,臣妾是武家出身,並非書香門第。」
小皇子眨巴著眼睛,顯然沒聽明白。
「殿下要記得,盡信書不如無書。」閔答應替他闔上了百家姓。「以後所有殿下在書上看到的,都要自己走出去親眼見證,才能當真。」
「走出去?」這話太深,小皇子還是一知半解。
「走出去。」閔答應的指尖撫過他柔嫩的臉頰。「總有一天,臣妾會讓殿下走出這玲瓏閣。」
他困在這方寸之地內,整整十一年。金碩珍只是微微發出動靜,那孩子立刻看向前門,渾身戒備著屏息。
「小殿下,是奴才。」老宮人說。他甚至連名字都沒有。金碩珍想。「小殿下,請到門前來。」老宮人又說。
那孩子明顯放鬆了許多,好半晌才猶猶豫豫的走過來,還是沒有出半點聲音。
「看看誰來了。」老宮人輕柔的說。「小殿下,這是碩珍殿下。」
「碩珍殿下。」隔著門板,那孩子終於說。
「碩珍殿下是聖上長子。」老宮人耐心的介紹。「是您的皇兄。」
「皇兄……」那孩子改口,好像在細細咀嚼這個不熟悉的稱呼。
在此之前,金碩珍這個哥哥做得名存實亡。他同樣稚嫩的心臟,第一次明白了何謂手足之情。
「四弟。」金碩珍也有些不習慣。「我是哥哥。」
「哥哥。」那孩子重複著。「碩珍哥。」
他從門縫看到金碩珍淡粉色的衣角。他記住了。這個有著好聽聲音的人,是他的碩珍哥。
金碩珍回到翊坤宮,聽了一路喧鬧。他心裡翻江倒海著,卻遠遠看見跌坐在偏門前的賢妃。「母妃,怎麼……」
他抬頭一看,臉上血色瞬間就褪盡了。長長的白綾從門樑上掛下來,一名陌生的命婦頭上斜插著一支木簪,膝蓋下壓著一紙透著血色的書信,就這麼跪在門檻上自縊了。看上去同賢妃身邊掌事宮婢幾乎同樣年輕的容顏白得泛青,頭髮衣裳一絲不亂,好似只是睡著一般。這堅強得令人戰慄的死性,令翊坤宮上下久久沒有回過神來。
那是金碩珍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閔答應。幾個宮人手忙腳亂的放平遺體,賢妃抖著一雙手展開書信,鮮紅的字跡歷歷在目:「陛下與元后遺子倖存,聰慧過人,斷不負廟堂,當認祖歸宗。元后之死,事有蹊蹺,關鍵藏祠堂水井,恐已打草驚蛇,自知必死無疑,乃叩首賢妃,為小皇子做主,臣妾雖死無憾。」
字字血淚珠璣,賢妃大慟,回頭看向攙住自己的孩子,「碩珍,去祠堂,去祠堂……務必把人攔下!」
那天風和日麗,陽光灑在平靜的太液池,一片銀白色的瀲灩,被他奔走的腳步擾亂。祠堂極其偏遠,金碩珍走回翊坤宮就花了一盞茶的時間,他跑也就比轎輦快上一些,怎麼也得半刻鐘,水井的邊都還沒搆上,就聽見一聲尖叫。
晚了。金碩珍涼透了心。晚了。他走過宮道轉角,繼后半倚半倒,被兩個小宮婢攙著才沒有跌在地上,身後跟了兩個姑姑四個小廝,見了他好歹還是行過禮:「見過大殿下。」
金碩珍穩住呼吸。「見過皇后娘娘。」
繼后腳下站好了,神色裡還有驚懼,「大皇子千萬別靠近水井。」回頭又連忙吩咐。「愣著做甚,趕緊把人拉出來!」
四個小廝動作麻利,金碩珍盯著人,背脊一陣一陣發涼。他手心還留有老宮人掌紋的觸感,閔答應在今日以前也是溫熱的生命,如今都雙雙投入冰涼的九泉。一名小廝翻了老宮人的腰牌,金碩珍一瞬都不敢移開眼睛。「娘娘,是玲瓏閣的人。」
「速速收了抬去敬事房,莫要晦氣內宮。」繼后吩咐。「誰主事玲瓏閣?」
「回稟娘娘。」一名姑姑回答。「是閔答應。」
說完,繼后點點頭,便要移駕。「等等。」金碩珍脫口而出。「閔答應……閔答應已經歿了。」
「歿了?」繼后住了腳,蹙起秀麗的眉毛。「怎麼就歿了?」
「稍早兒臣與賢妃娘娘回了翊坤宮,發現閔答應在偏門自縊了。正想通報皇后娘娘,沒想到娘娘剛好來了祠堂。」金碩珍緩緩把視線移到繼后雙眼。「賢妃娘娘念舊,不過此前從未見娘娘來過此處,今日怎麼突然有了閒情?」
「大皇子糊塗。」卻是繼后身邊一位小宮婢開了口。「娘娘身為六宮之主,事務繁重,自然無法像尋常妃嬪一般四處走動了。」
「糊塗的是皇后娘娘。」金碩珍緩緩道。「教出你一個在皇子說話時插嘴的奴才。」
那小婢被責備,倒是住了口,可也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,滿臉的無所謂。
「最糊塗的該是賢妃。」繼后輕輕哼了一聲,淺淺勾起半邊唇瓣。「男子當胸懷天下,整日刺探內宮行蹤,成何體統。」
「大膽!」金碩珍揚起聲音。「我母妃十六歲嫁予父皇,是父皇親封的賢妃,母妃協理六宮的時候,你連宮門檻都沒踏過!」
在今天以前,宮中除了繼后有三名嫡子女,就金碩珍一個庶皇子,誰都不把他放在眼裡,哪裡知道他竟還有大聲說話的膽子,一干宮人都驚呆了,就連繼后都好一陣才回過身來,「賢妃是陛下親封的賢妃,本宮也是陛下親封的皇后,你的嫡母!」
「嫡母。」金碩珍回想了一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看自己的表情,模仿出一個歪歪斜斜的笑來,看上去還真有點不屑的樣子。「我出生時拜得可不是你這一個。」
繼后是當今鄭國公唯一的子女,母親是先帝御賜的貴妾,從小被當作嫡出在教養,何曾被他人這般指著頭大罵。「一個庶出皇子對著嫡母叫囂,當真豈有此理!賢妃不會教養皇子,那就本宮來教,來人,給我拿下!」
繼后身邊的小廝,手勁可大了,一巴掌就給他打出了血。若不是賢妃領著太后及時趕到,怕不是能把他打得當真滿地找牙。元后之死疑點重重,卻始終查不出結果,如今遺子倖存的消息,更是令當朝震動:這個橫空出世的嫡子,將會是鄭氏的頭號敵人。當晚,先皇親自入了內宮,把那個本已跟著元后一起下葬的名字,賜給了這個十一年沒有姓名的孩子。
南俊。
「南俊。」金碩珍輕聲說。「算了吧。」
十五歲的金南俊朝他抬起頭。一個滿臉是血的小廝被他踩在腳下。
「不能算了。」
他說。「他用哪一隻手打了你?」
「你發落了他又有什麼用?」金碩珍勸他。「不管哪隻手……不也都是別人的手。」
若金碩珍當時想得到,金南俊是衝這句話,替他發落了整個鄭家,那他寧願在那一晚就被人打死在宮道上。金碩珍十八了,仗著他大皇子的身分,管他半子陰陽,賢妃光應付來議親的達官顯貴,一天就能嗑掉一桶瓜子。秋季大獵時,金碩珍感覺自己才是獵物,塔樓上坐著的命婦們是獵手,每一雙眼睛都盯著,等著拿繡球把他砸死。好不容易進了獵場,金南俊是先帝欽定的領獵,應當策馬站在第一排,竟偷偷摸到哥哥身邊,帶著他脫了隊。
「上次大獵在北邊那個獵場,我就感覺這次會來南邊。」金南俊興致勃勃。「我看過了,從南邊的獵場往東走一點就是海……」
金南俊自從在書上看到海,就天天叨念著,叨念得金碩珍都有點好奇。聽說海跟天一樣,又藍又寬,是個無邊無際的大池子,比宮裡的太液池還大上不知多少,裝著用都用不完的鹽,海邊的居民如果不打魚甚至還可以靠著曬鹽維生。「還有花蟹。」金南俊說。「跟河裡的青蟹不一樣,有好多種顏色……」
海比他想像的還要更藍,更寬。金碩珍拿指尖沾一點海水嘗了嘗。也更鹹。金南俊開心瘋了,禮制都拋到九霄雲外,鞋襪亂丟,還把衣袍角綁到腰間,外褲也捲到膝上,反正除了金碩珍也沒人看。
「哥!」金南俊朝他跑過來。「你看……啊!」
金碩珍被他忽然大叫嚇了一跳。「怎麼啦?」
金南俊甩甩手。「剛剛抓到花蟹,被咬了。」
金碩珍拿他的手看。「沒怎樣吧?」
「哪會怎樣啊,才那麼小。」金南俊笑著給他比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樣子,然後潑了他一身水。
金碩珍沒反應過來,衣服都濕了,氣得大叫。「呀金南俊!」
「哥不要愁眉苦臉的嘛!」
「你給我過來!」
難得調皮的弟弟給他追著跑了好一會,跑得都快斷氣,金碩珍不追了,坐在地上休息。金南俊又自己跑過來,拿滿滿一捧貝殼給他看。
「是不是很漂亮?」金南俊小心翼翼的送給他,把幾個不小心掉出來的也重新撿回哥哥手心。
貝殼溫溫的,不曉得是被太陽曬的,還是弟弟手掌摀的。金碩珍說,「很漂亮。」
「哥,生氣了?」
「我看起來像嗎?」
「平常哥這個時候都會說『哪有我漂亮』的。」
「我生氣了。」
「別生氣,碩珍哥。」金南俊拉拉他的衣服。「我希望你一直開心。」
「哪有人一直開心的。」
「哥……」
金碩珍逗他。「你誇我兩句,我可能會開心一點。」
「……還有這樣的。」
「不誇拉倒。」
「哥哥……很好看。」金南俊看了他一眼。「我一直記得,見到哥哥以前,除了照顧我的老宮人和閔娘娘,破敗的玲瓏閣就是我的全世界。我從門縫看出去,除了冷清的宮道什麼都沒有,哥哥不知道吧,你來的那天,身上很香,我從來沒有聞過那種香味,後來去了翊坤宮,看到滿院的梨花,才知道那是梨花香……哥,十一歲以前,我只在書上看過四季,是你把春天帶給我了。」
金碩珍啊金碩珍,你幹什麼挖坑給自己跳呢?你還不知道你弟弟長著什麼樣的一張嘴巴麼?金南俊的聲音從他耳朵流到心裡,流過的地方都發著燙。管他春夏秋冬天干地支十二生肖,哥哥都給你送來。
「碩珍哥。」金南俊說。「我出來的那天,閔娘娘自縊了,管事爺爺被人扔進了井裡,我……」
「好了,南俊。」金碩珍輕輕拿一隻指頭按住他的唇。「別說了。」
「要說。」金南俊卻抬手握住他。「回了宮就說不了了。」
「我看到你被打的時候,就決定了。」金南俊兩手包住他的掌心。「我要保護哥哥,再也不讓哥哥受任何一點委屈了。繼后傷了你,那他就別想再坐皇后,那麼尊貴的位置,應該屬於哥哥這樣的人。」
金碩珍拿手指抹了抹他沾到沙子的臉頰。「你要我做皇后?」
「不只。」金南俊抬眼看他。「我要你做太后。」
「南俊。」金碩珍放下了手。「我是你哥哥。」
「那又怎麼樣?」
金碩珍被他的直白堵住嘴,只能訥訥:「這不合規矩。」
「那天賢妃娘娘領了太后過來,若不是你拖住繼后,我當晚都活不過。父皇卻說你出言不遜,罰你禁足,連賢妃娘娘都要跟著思過,繼后一點事都沒有。」金南俊喃喃說道。「在皇帝面前,規矩算什麼。」
「南俊。」金碩珍低下頭。「做了皇帝,就很難再看到海了。」
「你喜歡海,喜歡看書,喜歡去書上的地方遊歷,還喜歡抓花蟹……」金碩珍說得很溫柔。「你根本不喜歡宮裡的一切……」
「我喜歡你。」金南俊突然說。
金碩珍愣愣的看著他。
「我喜歡你。」金南俊又說。「只喜歡你。」
「只要哥哥願意待在我身邊……就算是要我當一個好皇帝,我也一定會做到。」
金南俊乖乖的坐在他身前,身後是廣袤的大海,影子把他半個身體都遮住。那個坐在花壇上連地板都踩不到的孩子,第一次請安還勾到衣襬跌倒的孩子,不管他做什麼都會全部吃下去的孩子,賢妃娘娘說要指一個通房給他時紅著臉慌忙拒絕的孩子,給自己繫玉珮卻把腰帶扯破的孩子,曾經隔著一道門縫,連他的臉都沒看清,就乖乖的叫他皇兄。如今,孩子長大了,給他撿了一大捧閃閃發光的貝殼,放在他手裡,說他是春天,要他永遠相伴,問他願不願意。
金碩珍好半天說不出話來,才終於說了一句:「傻子才娶半子。」
「嗯。」金南俊說。「我是傻子。」
閔玧其聽到這,終於忍不住笑了。那天閔老將軍帶著他和嫡兄長進獵場,他光顧著追一頭鹿,其實就是想脫隊,尋個清靜點的地方,卻聽見一種熟悉的聲音,像流過他家鄉的大河,河中有一塊沙洲,荒煙漫草的,誰也不敢上去,就他當作秘密基地,總愛逃出家到上面玩耍。河水沖上沙洲時,就是這樣的聲音,只是更溫柔,更讓人懷念。可那裡離大邱那麼遠,他都不敢想到底有多遠。他順著那聲音,也忘記自己走了多久。他在那天,第一次見到大海,第一次見到金碩珍,但是他再也沒有回去過大邱。
「你拒絕他了。」閔玧其笑得停不下來。「你竟然拒絕他了。」
「嗯。」金碩珍說。「後來的事,你差不多都知道了。」
海邊一遇後,不久,賢妃為金碩珍選秀,凡朝中四品以上官員,家裡有適齡半子者,不論嫡庶都得參加。閔老將軍軍功一般,苦苦熬到四品,也就做到頂了,如今能撈個大皇子老丈人的位子坐坐,簡直是天上掉餡餅,終於想起閔玧其這小兒子來,喜滋滋的就把人送了過去。閔玧其性子烈,轎子來接那日卻不卑不亢的,乖得像小貓,誰能想他好大的膽子,大皇子的面沒見著,爬了四皇子的床。閔玧其出身不高,但金碩珍也是庶出,他到金碩珍身邊,好歹也能做側妃,也許哪天就抬為正室了呢。可金南俊是元后遺子,就算養在賢妃膝下,也是正經嫡出,閔玧其只能做庶妃,但誰不知道當時先皇已經屬意繼后長子為太子,而這嫡子不做太子,與庶子又有何不同。閔老爺氣得跳腳,差點手撕了閔玧其。
閔玧其進府是二九年,元后崩逝整整十七年後,一封御醫的手信終於揭開了這奪嫡大業的序幕。當年為元后診治的御醫有六人,其中四人獲罪,兩人無罪釋放。無罪的兩人中,有一人還在太醫院,一人隔年就辭了官。信出自辭官多年的御醫手中,坦白自己是受鄭國公夫人指使,在元后的催生湯裡下通血藥。
此信一出,滿朝譁然。鄭國公夫人是御賜貴妾,本是先帝插在鄭國公身邊的眼線,誰都能懷疑,卻從來不會懷疑鄭夫人。鄭家當即切割,宣稱對此事毫不知情,鄭夫人下獄三天,終於承認,自己是前朝堂堂二等公嫡出,選秀入宮一心侍奉先帝,卻被像個通房一樣隨意送人,心中怨恨,才會勾結母家,害死元后,讓自己的孩子當上皇后。最終,鄭夫人賜死,其母家一脈獲罪流放。鄭國公降二等公,廢太子,繼后幽禁承乾宮,未得旨不得出。半年後,金南俊入主東宮。
整件事從蒐證到真相大白,都由閔玧其一手操持,金南俊已經對他極盡信任,可閔玧其卻在最後,提了一個自己日後終生後悔的建議。
「陛下屬意鄭家入主坤寧宮,廢太子與鄭家子年前定下婚約,如今不做數了。」他還記得自己笑了。「你先抬我的位份,再把他搶過來。」
堂堂國公嫡子從太子未婚妻變做太子妾,還要向從庶妃破格扶上來的側妃卑躬屈膝,對鄭氏這不上不下的帶罪之身,既是抬舉又是羞辱。金南俊想通了,指著他搖頭:「你真是個壞胚子,閔玧其。」
壞胚子閔玧其走多了夜路,遇到鄭號錫這個鬼,把一生都搭了進去。往後他對鄭號錫的每一分情意,都帶著一分罪惡。不過報應而已。
這些金碩珍都聽過,但每每問到那御醫自白信如何而來,閔玧其總是不說,只說「那不好聽,別聽了。」到頭來除了金南俊,沒人知道。雖然鄭氏只是降了位,繼后也沒有被廢,庇蔭仍在,但先帝廢太子一舉,總算給了枉死多年的元后及其母族一個交代,對賢妃來說,一樁重重壓了多年的心事終於了結,在後宮明害暗害中長時間膽小甚微的緊繃精神一鬆,冬初染了一場風寒倒下,不到年關就薨了。先帝懷念元后,又失去了可以和他一同回憶往日的賢妃,終日鬱鬱,三二年便駕崩了。最後,金南俊追封了賢妃太后和閔答應太嬪的名分,把繼后以為先帝祈福的名義送往宮外出家,一直到四六年去世。
「那御醫的丈夫在掖庭做侍衛,想升御林軍,拿這個和鄭夫人作交換。」等閔玧其自己都做了皇貴妃,才坦白。「我威脅對他丈夫不利,他便招了。」
金碩珍沒想到竟這麼簡單。「那御醫遠在光州,如何威脅?」
閔玧其看著他,垂眼思量了一會兒,「他丈夫長年練劍,其中一隻手指有傷,我拿刀剁了,親自送去那御醫家中。」
金碩珍駭得瞪大了眼睛。「你動私刑,不怕先帝繼后問罪?」
「我當時在一干內命婦眼裡弱得像隻雞,又是庶妃,先帝繼后都只靠他們的眼睛認識我。那人去告發,根本沒人相信我能綁了一個兵,還剁了他的指頭。」閔玧其短促的笑了一下,有些冷。「宮裡的貴族,自己怕髒,怕見血,就以為所有人都怕。我不怕。我是髒著長大的。」
說完,閔玧其縮進禢裡,變成小小一個。「號錫聽見要恨我的。」
「不會的。」金碩珍寬慰他。
「不。」閔玧其很堅持。「是我活該。」
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。閔玧其想到金南俊。他這麼多年做的一切。「他是真的愛你。」他說。「皇位都能拿出去套。」
「你那時候在想什麼?」
「哪時候?」
「你到他寢宮裡那時候。」
閔玧其停下抄譜的手。墨跡在紙上暈成一小片。「忘了。」他說。「大概有點可憐他。」
金碩珍窩在榻裡,膝蓋上攤著話本,不知道是該撒個嬌說「我也很可憐」,還是該承認金南俊一直都是個可憐人。
可憐,可恨,又可愛。
閔玧其看著那張寫壞了的紙,蹙了蹙眉,揉成一團扔了,又新鋪一張。「但是他真的做到了。」他總是半睡不醒的嗓音,在這種時候就像美夢一樣。「我很佩服他。」
他低著頭,金碩珍看著他頭頂圓圓的髮旋。最可憐的明明是你。他沒敢說出來,說出來閔玧其要罵他的。閔玧其剛進府裡那幾年,只當是金南俊的同夥,壓根不把自己當側妃,金南俊三天兩頭不在府裡,他也不管,直到京中有流言,說四王爺和側妃感情不好,閔玧其自己想知道的事沒聽到幾件,倒被人三天兩頭打聽,才想起這作戲可不只一時,得做滿做好才行。他主動跟金南俊提了,金南俊覺得有道理,開始夜夜陪著他,偶爾一起出門上街,這風聲才消停不少。
久了,倒也有些習慣。比如過年時,吃完宮裡的除夕宴,他們回了府裡,金南俊除了他,也沒別人,在後院對坐著喝過一輪酒,就當吃過家宴了。閔玧其第一次吃宮宴,拘束得緊,在眾人前還端著,上了馬車就滿臉寫著不喜歡,喝完酒才稍微舒坦些。
金南俊說不上喜不喜歡,就是習以為常了,看到他的反應,倒也感覺有趣。「不喜歡吧?」
閔玧其看著漆黑的夜色,皺皺鼻子。「連月亮都沒得看。」
「那你得怪老天爺。」
閔玧其看來是喝了不少,真的仰起頭來衝著天空罵了一句粗話。
金南俊笑得要翻過去。「沒有月亮,這不是有星星嘛。」
「屁。」閔玧其口無遮攔。「分明啥都沒有。」連方言都出來了。
金南俊聞言進屋,不知道從哪裡翻來一把煙花,就著燭火一根一根點,多半都潮了,最後只點起來一支。
「喏。」他遞給閔玧其。「星星。」
閔玧其看了他一眼。「別拿你哄金碩珍那套招我。」
「喝醉了就老實當個醉鬼。」金南俊拉他的手,讓他自己拿著。「不要破壞氣氛。」
閔玧其第一次玩煙花,指尖捻著細細一條,身子離得遠遠的,深怕被燙到的樣子,也不曉得拿起來揮一揮,就這麼靜靜的看著。金南俊忽然想起,許久許久以前,一日,閔娘娘握著筆,在案前坐了整個午後,他太過好奇,鑽進桌下,硬要爬到閔娘娘膝頭。閔娘娘好幾次把他抱走,後來也懶得管他了。案上宣紙一團一團黑墨,像是被人寫了什麼又塗掉。
「娘娘、娘娘。」他問。「松月是誰?」
閔娘娘一手把他抱著坐正了,免得他掉下去。「是臣妾的侄兒。」說罷,又緩緩寫了兩個字。
「——其。」他不懂第一個字,只能重複念著第二個字。「其?」
「玧其。」閔娘娘說。「玧——其。」
「玧——其。」他字正腔圓的複述。「玧其是什麼意思?」
在濃重夜色中,除夕高掛的紅燈籠下,閔玧其把煙花舉到眼前,纖細而鋒利的瞳仁倒映著閃爍的星火。他沉浸在這初次接觸的美麗裡,看上去專注又溫柔。
他記得閔娘娘說,「是光芒萬丈的意思。」。
如果有那麼一刻。金南俊想。也許就是這一刻。金碩珍想起他的回答。「我真實的想過放棄一切,跟他就此度過一生。」
「他想過?」閔玧其抬頭,看上去有點訝異。「他跟你說的?」
「你說呢?」
「沒感覺。」
「你想過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
「玧其啊——」
「你讓我別跟你抬槓。」
「……你是不是搞錯抬槓的意思了?」
閔玧其抄沒兩行,「……我跟他做過約定,五年事不成,我們就和離。」他第二次抬頭看金碩珍,一會兒又低下去。「哪是我想或不想能決定。」
這金碩珍倒是第一次知道。「我就問你想或不想嘛。」
「你還八卦上了?」閔玧其被他煩得擱下筆。「有人覬覦你愛人你很高興是吧?」
「所以你覬覦啊?」金碩珍作勢起身。「我要去告訴號錫。」
「你去啊。」閔玧其涼涼的說。「你去我就告訴南俊,你每次都把做壞的東西給他吃。」
「我做壞的東西也是好吃的!」金碩珍氣道。
「那你怕什麼?去吧。」
嗚,玧其威脅我……。金碩珍乖乖坐了回去,重新攤開話本,不再問了。
「……沒想過。」
金碩珍抬起眼皮偷偷覷他。
「他笨手笨腳的,老是弄壞東西,明明很聰明,卻又動不動幹危險的事。」閔玧其說。「待在他身邊,感覺會短命。」
「玧其希望活很長嗎?」
「事到如今,告訴你也無妨。」閔玧其淡淡的說。「我母親是一名舞姬,出身很低,我九歲以前都養在畫舫裡,那時候學了彈琴的手藝,只是想將來能混口飯吃。但後來母親帶我回了閔家,閔家大院已經有兩房姨太,沒有人待見我們,不到一年,我和母親住得院子就走了水,很湊巧,在燒到別的院子前火就滅了……我那天跑出去玩,才活了下來。我沒了依靠,為了討父親歡心,我主動提出要習武。我學得還行,但心不在那裡。我過得……不太好。那天撞見你們,是意外。我本來……本來有其他打算。」
「我現在想起過去,依然覺得折磨。」他抄完半套曲,給自己重新磨墨。「不過自己選的折磨,總比別人給的要好。我一直相信事在人為,但有時候,或許也只能接受自己福薄。」
「總之,」閔玧其甚少這般跟誰談起自己,後知後覺的感到不習慣,就此打住。「不,我不希望活很長,但也不想死於非命。」
金碩珍眼睛黏在話本上,但有沒有看進去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「玧其。」他朝閔玧其伸出一隻掌心。「手。」
「幹嘛?」
金碩珍彎了彎手指。「手給我。」
閔玧其沒理他。
「閔太妃。」金碩珍又說。「太后懿旨,你還是得接的。」
閔玧其離經叛道那麼多年,有些地方卻始終活得很古板,例如在身分禮制上。金碩珍一旦搬出這些,他基本上就不會不聽。果然,一隻掌心微涼、指尖厚繭的手,雖然不情不願的,但還是擺到了金碩珍的手裡。
「很好。」金碩珍握住了,上下晃了晃。「我福氣多,分你一點。御賜之物,不可浪費。」說完就鬆開了他。
閔玧其手被留在半空,他翻過來看了看,才很小聲的說了一句,遵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