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同塵》
Fell for You
01
我剛認識W時總覺得這人特別靜,不是話少的靜(雖然他的確稱不上健談),比較像一旦陷入沉思就能完全隔絕外界那種,所以除了靜之外,還難捉摸。
例如有一次我去找他,外頭正下大雨,好不容易到他公司樓下,剛收傘就看見他躺在門口。
沒錯,他躺著,在大門口。當時我嚇了一跳,還以為他昏倒了,一邊跑過去一邊差點119都要撥下去了,結果一看,他兩隻眼睛都睜著,非常正常的說了一句:「你來啦。」
我滿臉問號,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病,居然沒先去拉他,而是問:「你怎麼躺地上了?」
他說:「滑倒了,覺得躺著有點舒服,就不太想起來。」
我繼續犯病,還是沒把他拉起來。「地上這麼涼,你躺多久了?」
「幾分鐘吧,不打緊。這幾天挺熱的。」
我真不知道該回什麼好,終於伸手去把他拉起來。
當時我們認識不久,但我知道那是他很疲累的一段時期,聽到這句話的當下覺得莫名其妙,又有些難受。
後來我才知道,那不是什麼難受,那叫心疼。
02
上面那算是比較神奇的一件,其實發生的不多。
W閒下來之後看了很多書,又經常東奔西跑,什麼都接觸一點,會一點。
有一次他就問我:「我不在的時候,你都在做什麼?」
我就說:「看看書,看看錄影帶,打打遊戲,下樓散步,沒什麼特別的。」
「沒有閒下來的時候?」
「有啊。」
「不無聊?」
「還好,就泡壺茶,等你回來,挺好的。」
那時候我們坐沙發上,手臂靠在一起。他沒接話,過了一會兒才朝我肩膀倚過來,說:「我也覺得挺好的。」
03
好多年前有一回,我發生了一些事,其實也不是太大的事,所以很快就揭過去。他知道之後卻很生氣,我頭一回見到他這麼大的情緒起伏,當時年輕,火氣也有點上來,我就說了一句「左右都是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操心」,他一下子沒了聲音,我立刻後悔了,卻聽見他丟下一句「隨便你」就把電話掐了。
當時我倆一南一北,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見到面的,我還在氣頭上,就一直沒打回去,結果等到想起來的時候,已經一個月沒跟他聯絡了。
我心裡難受,不想繼續冷戰下去,但又不知道用什麼理由打過去才好,又對他居然也沒打過來而有點傷心。
其實現在想一想,打去說句對不起不就成了。真是年輕人吶。
傷心之餘有點賭氣,就跑去打了一把遊戲。那個遊戲很看技術,心浮氣躁是打不好的,我硬是扛著跟人搶怪,結果那人喊人來把我圍了。
在網游裡我的手速還是可以的,但他們帶牧師,還是個技術不錯的牧師,一來二去,花了快半管血才搞掉他。剛要開始打其他人,天上突然飛來一魔道,一落地掃把就嗖搜搜在地上來回掃。那地圖剛好是個黃土古城,這麼一來沙子都上天了。
接著他跨上掃把,往我身上一戳,居然把我掛在掃把上拎著飛走了。
飛了一會兒,我才試探地叫了叫W的名字。
對面「嗯」了一聲,是W的聲音。
我問他:「你還在生氣嗎?」
W沒有回答,慢慢往下飛了一些,忽然掃把一斜把我丟了下去。
他高度抓得無比精準,沒把我扔死,只是紅血。
「那個元法。」他突然說。「你覺得怎麼樣?」
我汗顏,一開始我就是跟一元法搶怪。「意識還可以,但走位有點莽撞,容易讓人看出意圖……那個牧師倒是還不錯。」講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什麼:「不會是你那邊的小朋友吧?」
「不是。」
我鬆一口氣。
結果他說:「是我弟。」
我:「……」
W:「那個牧師是我。」
我看著那張面無表情的系統臉,加上他的聲音,有種他就在眼前的感覺。
我忽然很想念他。
於是我說:「對不起。」
W拿掃把往我身上K了一下。不帶技能的普攻。我的血減了一滴。
他就一直KKK,把我K到剩最後一滴血,魔道突然下線了。
我站在原地不動,過了一會,一隻牧師走過來,把我的血全加滿了。
04
年輕時身分比較特殊,公開本不在計畫之內,很多事情沒準備好,有段時間被人窮追猛打,也有一些人訴說不滿,我總感覺給身邊人添了很多麻煩。W對於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從不愧疚,也很少暴露脆弱,但一涉及在乎的人,我相信他跟我一樣煩惱。
一開始我們決定默默的等事情過去。人們的目光向來不會久留。畢竟我和W一直是遠距離,見面次數不多,沒東西追了,自然就不會再把我們放在心上。有太多要顧慮的事,太多在乎的人,還有來自上頭的,來自輿論的壓力,我和W的姿態很低。
但我們倆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錯事。
與彼此相愛是我和W此生做得最正確的決定。
我們在午夜視訊,他身後一片黑,臉被屏幕光線映得慘白。我們並不是特別要說什麼話,只是突然希望能陪伴在對方身邊。前好幾分鐘我耳機裡都是W呼吸的聲音。
然後他忽然抬起眼。我想他是直視著視訊鏡頭——他知道我在看。
「我愛你。」W說。
我被這一句砸得半會兒沒回過神。不知道我那時是什麼表情。
我笑說:「你這樣好像我們要殉情。」
W也笑了,傳來低而愉悅的笑聲。
有句話說「愛人面對面,朋友並肩向前」,當下我便想,我是何其有幸,能在他身上將兩者都找到。
05
我很年輕時就認識W了,那時候身邊還有個人,是我的朋友H。
H和W互看不順眼,但也不是真的討厭,是那種當有人問他們「討不討厭對方」時,要想上很長一段時間,才會說出「討厭吧」的惡友關係,非常微妙。
我和W在一起的事,H大概是第一個知道的,他很震驚,嚷著「為什麼不跟誰在一起偏偏跟那個W在一起」「我大LY(我和H公司的名字)的好白菜就這麼被那隻WC(W公司的名字)的豬給拱了」「隊長你哪天把他踹了就回來吧LY永遠歡迎你LY是你的家」之類的話,還給W打電話,當然免不了唇槍舌戰。
雖然從沒聽過他贊同,但也沒有排斥,隔天還是像平常一樣跟我相處,為此我一直很高興。
和W的關係被別人發現之後,H想幫我,但我當時覺得這些煩惱不該讓他跟我一起承擔,所以不太跟他多談,只說就隨公司安排吧。大概是看到我的態度,面對類似的問題他也就不太說什麼,反正帶跑話題是他的拿手絕活。
有一回我的團隊剛經過一場激戰,竭盡全力,但沒有迎來勝利。身心俱疲,我便讓大夥都去休息,但H堅持留下,我沒攔,反正這些的例行公事一般就是我跟H處理。
那簡直是我最糟糕的一次問答體驗,甚至不願去回想細節。他們只在我們輸的時候把我愛的人說得像是絆腳石,卻從來不在我們贏的時候詢問他對我的重大意義。台下一張張臉,逼著我說我不愛我愛的人,我愛的人與我無關。
我很疲憊,但不能外顯,只能挺起腰桿,慶幸至少還有椅子坐。我心裡傷心又憤怒,不願他們得逞,一直不做回答。
忽然,H從我手中搶走話筒。我方才拚命面對前方,現在才發現他臉上近乎勃然大怒。我立時捉住他的手,卻被他抽開了。以往在這種場合H不會不顧我的意思,一瞬間甚至有些反應不過來。
「很好,大家都想問私人問題,那麼現在就是私人時間。」他外套一脫,我登時有不祥的預感。
「我說你們,不懂比賽就算了,反正我聽你們瞎逼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,但你們總該知道,這是LY的場合,不是Y(我的名字)的場合,而你們又對Y知道多少?你們了解他嗎?你們除了他這張萬年不變的笑臉之外還有別的印象嗎?每天跟他相處的是我!我了解他,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,我都沒說什麼了,你們還有資格反對?Y想喜歡誰就喜歡誰,我舉雙手雙腳贊成!」
「以後再有誰拿這件事為難Y,或為難W,管你是誰,別怪我翻臉。」說完他把話筒丟給一旁的工作人員,一手拎著外套一手拎著我,就這麼走了出去。
H扯著我走得很快,腳步之間都是怒氣,我叫他叫了好久,他才停下來。還不等我說話,他便開口了:「你不用說了,我都知道,對,我太莽撞,不顧你的決定,也不顧上頭的決定,我會跟他們說這是我的個人行為,跟LY無關。」
我嘆了口氣。
H厲聲道:「但我不甘心!如果是對於比賽的指控,你跟我承受過的還少嗎?可是這次不一樣,你明明做對的事,他們卻直接汙衊你的人格,我怎麼能忍?」說完過了好一會兒,才又垂下眉目:「你之後跟他們說我輸了比賽情緒失控,反正能切割就切割,我不會怪你的。」
我說:「但是,就像你說的,那是LY的場合,不是我的場合,也不是你的場合。我不會切割你,也不會棄你於不顧。」
H不再說話了,只是鬆開我的手。
我又道:「這些是作為LY隊長,我必須說的。」我伸出手去擁抱他。「但是,作為Y,」我叫了下H的名字。「謝謝你。」
我和H在場下少有如此鄭重的擁抱,他顯然有點無措,但手上依然給了我同樣的力道。我知道他想訴說什麼,一如他知道我。
他是我最好的副隊長,最鐵的兄弟。
06
晚上LY大夥一起出去吃消夜,邊吃邊玩遊戲,我輸了,H是贏家,要我打電話給W,叫W寶貝。
我和W一般都叫名字,那種情人間常見的暱稱都不太用,我要是這麼叫他,W會一掃把把我抽上天的。一邊同事都在起哄,要我開擴音。
我一方面希望他不接,一方面又有點好奇他會有什麼反應。電話裡的王菲悠悠地唱了一會歌,其間H把他的手機遞給我,上頭打了一串字,剛看完,還沒能作反應,W就接了。他喂一聲,又叫了下我的名字。
「寶貝。」我拿著H的手機棒讀:「我今晚好寂寞啊。」
同事們一臉憋笑到快內傷。
W:「……」
W:「哦,那怎麼辦?」
我沒想到他居然接話了,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。H飛快的抽走了他的手機,又抖著手遞給我。
我:「……」
我:「要~包~包~」
已經有人在捶桌了。
結果W淡定的回了一句:「上個月才買了GUCCI,不能再買了。」
07
總有人說我堂堂一個水瓶座如此穩重,簡直砸招牌。誰讓我對上W這個千年才有一朵的奇葩,就覺得還是穩重一點好,免得哪天我倆放飛自我,還真不知道會作出什麼事來。
後來W告訴我,我打給他的時候,他也在吃消夜。W剛說完GUCCI,他身邊一干同事全驚呆了。
難怪後來他們有段時間看見我臉上都有種說不出的詭異。
08
我和W打算買房,但買在哪是個很大的問題。我受不了B市的乾燥,他受不了G市的魔法攻擊,爭了半天,最後決定上遊戲,誰的公會搶到了野圖BOSS就買在哪。
結果BOSS被第三個公會拉走了,前面累死累活全給別人做了嫁衣裳。
我進群把這件事說了,他們笑得不行,狂at第三家公會的老大(嚴格說起來是老大的老大)。那是個特別靦腆的人,半天只憋出一句:「S市好。」
最後總部一紙詔書,把我召進了京城。
W:「來,三環的房子隨你挑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:「誰付頭期款?」
09
W有一次喝高了,整個人進入海龜湯模式,問什麼他只會點頭搖頭或歪頭。他平常總是繃著一張撲克臉,這樣子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。
我問他:「你喝醉沒有啊?」
搖頭。
「真沒有嗎?」
搖頭。
「好吧。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?」
點頭。
「我帶你回家好不好?」
點頭。過了一會兒,又搖頭。
「還沒喝夠嗎?」
點頭。
「我和酒你選誰啊?」
這沒辦法單用點頭搖頭回答,於是他歪了一會兒頭。然後他手腳並用著朝我摸過來,把我抱住了。
我心裡軟得一蹋糊塗,又忍不住使壞,接著問:「那我和榮耀你選誰啊?」
他沒動。我低頭去看,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。
10
有一回夢見年輕的W在通道盡頭,炙烈陽光照在他身上,整個人的輪廓明是明,暗是暗。我朝他走過去,但走越近,光就越亮,他便模糊不清起來。
最後我被曬醒。睜開眼睛,看見他睡在我身邊。我忽然發覺我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,經歷了那麼多事,臉上都有了歲月的痕跡。然而無論是什麼,都沒有帶走他。
我抬起身子,湊過去在他耳邊說了一句:「我們結婚吧?」
陽光照到W臉上,他皺皺眉頭,伸手把我拉回棉被裡:「睡飽再結……」
我心滿意足。
我剛認識W時總覺得這人特別靜,不是話少的靜(雖然他的確稱不上健談),比較像一旦陷入沉思就能完全隔絕外界那種,所以除了靜之外,還難捉摸。
例如有一次我去找他,外頭正下大雨,好不容易到他公司樓下,剛收傘就看見他躺在門口。
沒錯,他躺著,在大門口。當時我嚇了一跳,還以為他昏倒了,一邊跑過去一邊差點119都要撥下去了,結果一看,他兩隻眼睛都睜著,非常正常的說了一句:「你來啦。」
我滿臉問號,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病,居然沒先去拉他,而是問:「你怎麼躺地上了?」
他說:「滑倒了,覺得躺著有點舒服,就不太想起來。」
我繼續犯病,還是沒把他拉起來。「地上這麼涼,你躺多久了?」
「幾分鐘吧,不打緊。這幾天挺熱的。」
我真不知道該回什麼好,終於伸手去把他拉起來。
當時我們認識不久,但我知道那是他很疲累的一段時期,聽到這句話的當下覺得莫名其妙,又有些難受。
後來我才知道,那不是什麼難受,那叫心疼。
02
上面那算是比較神奇的一件,其實發生的不多。
W閒下來之後看了很多書,又經常東奔西跑,什麼都接觸一點,會一點。
有一次他就問我:「我不在的時候,你都在做什麼?」
我就說:「看看書,看看錄影帶,打打遊戲,下樓散步,沒什麼特別的。」
「沒有閒下來的時候?」
「有啊。」
「不無聊?」
「還好,就泡壺茶,等你回來,挺好的。」
那時候我們坐沙發上,手臂靠在一起。他沒接話,過了一會兒才朝我肩膀倚過來,說:「我也覺得挺好的。」
03
好多年前有一回,我發生了一些事,其實也不是太大的事,所以很快就揭過去。他知道之後卻很生氣,我頭一回見到他這麼大的情緒起伏,當時年輕,火氣也有點上來,我就說了一句「左右都是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操心」,他一下子沒了聲音,我立刻後悔了,卻聽見他丟下一句「隨便你」就把電話掐了。
當時我倆一南一北,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見到面的,我還在氣頭上,就一直沒打回去,結果等到想起來的時候,已經一個月沒跟他聯絡了。
我心裡難受,不想繼續冷戰下去,但又不知道用什麼理由打過去才好,又對他居然也沒打過來而有點傷心。
其實現在想一想,打去說句對不起不就成了。真是年輕人吶。
傷心之餘有點賭氣,就跑去打了一把遊戲。那個遊戲很看技術,心浮氣躁是打不好的,我硬是扛著跟人搶怪,結果那人喊人來把我圍了。
在網游裡我的手速還是可以的,但他們帶牧師,還是個技術不錯的牧師,一來二去,花了快半管血才搞掉他。剛要開始打其他人,天上突然飛來一魔道,一落地掃把就嗖搜搜在地上來回掃。那地圖剛好是個黃土古城,這麼一來沙子都上天了。
接著他跨上掃把,往我身上一戳,居然把我掛在掃把上拎著飛走了。
飛了一會兒,我才試探地叫了叫W的名字。
對面「嗯」了一聲,是W的聲音。
我問他:「你還在生氣嗎?」
W沒有回答,慢慢往下飛了一些,忽然掃把一斜把我丟了下去。
他高度抓得無比精準,沒把我扔死,只是紅血。
「那個元法。」他突然說。「你覺得怎麼樣?」
我汗顏,一開始我就是跟一元法搶怪。「意識還可以,但走位有點莽撞,容易讓人看出意圖……那個牧師倒是還不錯。」講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什麼:「不會是你那邊的小朋友吧?」
「不是。」
我鬆一口氣。
結果他說:「是我弟。」
我:「……」
W:「那個牧師是我。」
我看著那張面無表情的系統臉,加上他的聲音,有種他就在眼前的感覺。
我忽然很想念他。
於是我說:「對不起。」
W拿掃把往我身上K了一下。不帶技能的普攻。我的血減了一滴。
他就一直KKK,把我K到剩最後一滴血,魔道突然下線了。
我站在原地不動,過了一會,一隻牧師走過來,把我的血全加滿了。
04
年輕時身分比較特殊,公開本不在計畫之內,很多事情沒準備好,有段時間被人窮追猛打,也有一些人訴說不滿,我總感覺給身邊人添了很多麻煩。W對於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從不愧疚,也很少暴露脆弱,但一涉及在乎的人,我相信他跟我一樣煩惱。
一開始我們決定默默的等事情過去。人們的目光向來不會久留。畢竟我和W一直是遠距離,見面次數不多,沒東西追了,自然就不會再把我們放在心上。有太多要顧慮的事,太多在乎的人,還有來自上頭的,來自輿論的壓力,我和W的姿態很低。
但我們倆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錯事。
與彼此相愛是我和W此生做得最正確的決定。
我們在午夜視訊,他身後一片黑,臉被屏幕光線映得慘白。我們並不是特別要說什麼話,只是突然希望能陪伴在對方身邊。前好幾分鐘我耳機裡都是W呼吸的聲音。
然後他忽然抬起眼。我想他是直視著視訊鏡頭——他知道我在看。
「我愛你。」W說。
我被這一句砸得半會兒沒回過神。不知道我那時是什麼表情。
我笑說:「你這樣好像我們要殉情。」
W也笑了,傳來低而愉悅的笑聲。
有句話說「愛人面對面,朋友並肩向前」,當下我便想,我是何其有幸,能在他身上將兩者都找到。
05
我很年輕時就認識W了,那時候身邊還有個人,是我的朋友H。
H和W互看不順眼,但也不是真的討厭,是那種當有人問他們「討不討厭對方」時,要想上很長一段時間,才會說出「討厭吧」的惡友關係,非常微妙。
我和W在一起的事,H大概是第一個知道的,他很震驚,嚷著「為什麼不跟誰在一起偏偏跟那個W在一起」「我大LY(我和H公司的名字)的好白菜就這麼被那隻WC(W公司的名字)的豬給拱了」「隊長你哪天把他踹了就回來吧LY永遠歡迎你LY是你的家」之類的話,還給W打電話,當然免不了唇槍舌戰。
雖然從沒聽過他贊同,但也沒有排斥,隔天還是像平常一樣跟我相處,為此我一直很高興。
和W的關係被別人發現之後,H想幫我,但我當時覺得這些煩惱不該讓他跟我一起承擔,所以不太跟他多談,只說就隨公司安排吧。大概是看到我的態度,面對類似的問題他也就不太說什麼,反正帶跑話題是他的拿手絕活。
有一回我的團隊剛經過一場激戰,竭盡全力,但沒有迎來勝利。身心俱疲,我便讓大夥都去休息,但H堅持留下,我沒攔,反正這些的例行公事一般就是我跟H處理。
那簡直是我最糟糕的一次問答體驗,甚至不願去回想細節。他們只在我們輸的時候把我愛的人說得像是絆腳石,卻從來不在我們贏的時候詢問他對我的重大意義。台下一張張臉,逼著我說我不愛我愛的人,我愛的人與我無關。
我很疲憊,但不能外顯,只能挺起腰桿,慶幸至少還有椅子坐。我心裡傷心又憤怒,不願他們得逞,一直不做回答。
忽然,H從我手中搶走話筒。我方才拚命面對前方,現在才發現他臉上近乎勃然大怒。我立時捉住他的手,卻被他抽開了。以往在這種場合H不會不顧我的意思,一瞬間甚至有些反應不過來。
「很好,大家都想問私人問題,那麼現在就是私人時間。」他外套一脫,我登時有不祥的預感。
「我說你們,不懂比賽就算了,反正我聽你們瞎逼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,但你們總該知道,這是LY的場合,不是Y(我的名字)的場合,而你們又對Y知道多少?你們了解他嗎?你們除了他這張萬年不變的笑臉之外還有別的印象嗎?每天跟他相處的是我!我了解他,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,我都沒說什麼了,你們還有資格反對?Y想喜歡誰就喜歡誰,我舉雙手雙腳贊成!」
「以後再有誰拿這件事為難Y,或為難W,管你是誰,別怪我翻臉。」說完他把話筒丟給一旁的工作人員,一手拎著外套一手拎著我,就這麼走了出去。
H扯著我走得很快,腳步之間都是怒氣,我叫他叫了好久,他才停下來。還不等我說話,他便開口了:「你不用說了,我都知道,對,我太莽撞,不顧你的決定,也不顧上頭的決定,我會跟他們說這是我的個人行為,跟LY無關。」
我嘆了口氣。
H厲聲道:「但我不甘心!如果是對於比賽的指控,你跟我承受過的還少嗎?可是這次不一樣,你明明做對的事,他們卻直接汙衊你的人格,我怎麼能忍?」說完過了好一會兒,才又垂下眉目:「你之後跟他們說我輸了比賽情緒失控,反正能切割就切割,我不會怪你的。」
我說:「但是,就像你說的,那是LY的場合,不是我的場合,也不是你的場合。我不會切割你,也不會棄你於不顧。」
H不再說話了,只是鬆開我的手。
我又道:「這些是作為LY隊長,我必須說的。」我伸出手去擁抱他。「但是,作為Y,」我叫了下H的名字。「謝謝你。」
我和H在場下少有如此鄭重的擁抱,他顯然有點無措,但手上依然給了我同樣的力道。我知道他想訴說什麼,一如他知道我。
他是我最好的副隊長,最鐵的兄弟。
06
晚上LY大夥一起出去吃消夜,邊吃邊玩遊戲,我輸了,H是贏家,要我打電話給W,叫W寶貝。
我和W一般都叫名字,那種情人間常見的暱稱都不太用,我要是這麼叫他,W會一掃把把我抽上天的。一邊同事都在起哄,要我開擴音。
我一方面希望他不接,一方面又有點好奇他會有什麼反應。電話裡的王菲悠悠地唱了一會歌,其間H把他的手機遞給我,上頭打了一串字,剛看完,還沒能作反應,W就接了。他喂一聲,又叫了下我的名字。
「寶貝。」我拿著H的手機棒讀:「我今晚好寂寞啊。」
同事們一臉憋笑到快內傷。
W:「……」
W:「哦,那怎麼辦?」
我沒想到他居然接話了,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。H飛快的抽走了他的手機,又抖著手遞給我。
我:「……」
我:「要~包~包~」
已經有人在捶桌了。
結果W淡定的回了一句:「上個月才買了GUCCI,不能再買了。」
07
總有人說我堂堂一個水瓶座如此穩重,簡直砸招牌。誰讓我對上W這個千年才有一朵的奇葩,就覺得還是穩重一點好,免得哪天我倆放飛自我,還真不知道會作出什麼事來。
後來W告訴我,我打給他的時候,他也在吃消夜。W剛說完GUCCI,他身邊一干同事全驚呆了。
難怪後來他們有段時間看見我臉上都有種說不出的詭異。
08
我和W打算買房,但買在哪是個很大的問題。我受不了B市的乾燥,他受不了G市的魔法攻擊,爭了半天,最後決定上遊戲,誰的公會搶到了野圖BOSS就買在哪。
結果BOSS被第三個公會拉走了,前面累死累活全給別人做了嫁衣裳。
我進群把這件事說了,他們笑得不行,狂at第三家公會的老大(嚴格說起來是老大的老大)。那是個特別靦腆的人,半天只憋出一句:「S市好。」
最後總部一紙詔書,把我召進了京城。
W:「來,三環的房子隨你挑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:「誰付頭期款?」
09
W有一次喝高了,整個人進入海龜湯模式,問什麼他只會點頭搖頭或歪頭。他平常總是繃著一張撲克臉,這樣子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。
我問他:「你喝醉沒有啊?」
搖頭。
「真沒有嗎?」
搖頭。
「好吧。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?」
點頭。
「我帶你回家好不好?」
點頭。過了一會兒,又搖頭。
「還沒喝夠嗎?」
點頭。
「我和酒你選誰啊?」
這沒辦法單用點頭搖頭回答,於是他歪了一會兒頭。然後他手腳並用著朝我摸過來,把我抱住了。
我心裡軟得一蹋糊塗,又忍不住使壞,接著問:「那我和榮耀你選誰啊?」
他沒動。我低頭去看,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。
10
有一回夢見年輕的W在通道盡頭,炙烈陽光照在他身上,整個人的輪廓明是明,暗是暗。我朝他走過去,但走越近,光就越亮,他便模糊不清起來。
最後我被曬醒。睜開眼睛,看見他睡在我身邊。我忽然發覺我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,經歷了那麼多事,臉上都有了歲月的痕跡。然而無論是什麼,都沒有帶走他。
我抬起身子,湊過去在他耳邊說了一句:「我們結婚吧?」
陽光照到W臉上,他皺皺眉頭,伸手把我拉回棉被裡:「睡飽再結……」
我心滿意足。
《常存》
Vowed to You
01
我和Y養了一隻貓,是有一年春節在馬路上撿到的。當時B市下雪,那小東西就歪在路中央,腿已經被撞斷了,虧得Y眼尖,把牠撿了回來。
那貓很小,Y兩手掌就能捧住,身上髒兮兮的,一隻腳血肉模糊,渾身發抖,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凍的。我本來想回家把車開出來,這樣小貓還能吹吹暖氣,但Y說春節獸醫院只開到中午,回家再出來就晚了。邊說他邊動手去解圍巾,我制止他,把自己的解了包在小貓身上。開玩笑,Y一個南方人,第一次在B市過冬,出來一趟恨不得把自己綑成球,這圍巾一解還不給凍死。
我倆徒步了二十多分鐘,總算在醫院把鐵門拉下來之前讓小貓見到了獸醫。醫生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倆在旁邊,說是左前肢開放性骨折,必須截肢,但骨盆脊椎都沒傷到,以車禍貓來說還算幸運。Y問牠以後還能不能走路,醫生說小型動物靠三隻腳也能走路,生活上不會有太大的問題。
Y明顯鬆了一口氣。醫生又說這怎麼都是一樁緣分,問我倆之後願不願意把這小傢伙帶回去。
Y和我面面相覷。那時候他進總部還沒滿一年,整天忙得要命,但我剛退役,很清閒,多一個伴陪陪我倆也不賴,正想點頭,Y卻說我們考慮一下。醫生也沒多說服,只說真不行的話他們會代做送養,要我們回去路上小心。
才轉身要踏出醫院,後面就傳來咪嗚咪嗚的叫聲。據Y所說,他當時心都要化了。我看他在那邊天人交戰半天,最後還是走回去答應了。
回家路上,Y對我說:「這樣做真的好嗎?」
我反問:「有什麼不好嗎?」
Y說:「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十年後要送牠走的準備。」
我想了想:「那你做好百年後送我走的準備了嗎?」
Y莞爾:「那又不一樣。」
我說:「哪裡不一樣。你肯定能做好。」
Y笑了:「你又知道了?」
我說:「我就是知道。」又說:「到了那時候,我會和你一起的。」
撿到牠的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。後來我們給貓取名,就叫初一。
初一在我們家今年第五年了,用三條腿跑得比飛還快,Y負責心驚膽跳,我負責替牠拍照。
初一是一隻母玳瑁,身上黑混金那種,兩顆眼珠綠汪汪的,還是個面攤,照起相來宛如霸道總裁。有一回Y在沙發上午睡,初一跳到他身上,走了幾步,一屁股在他臉上坐下。我看初一毛都戳進Y鼻孔裡了,居然還沒把他弄醒。
於是我拍了張照,發微博道:「這片魚塘被我承包了by初一」
發完我給Y蓋張毯子,自己回房睡了。
睡起來刷微博,Y的一條回覆被頂成了熱門:「抱歉姑娘,這片魚塘已經有主了」
這人太不正經了。
02
前幾天煎魚,翻面時不小心被油濺到手腕,挺大一塊的,我從沒犯過這種蠢,第一時間竟然沒反應過來。Y聽到聲響走過來,看到我手紅了一片,整個人都急了,立刻把我捉去沖冷水。
Y一直問我痛不痛,我說挺痛的,他就不說話了,跟我一起擠在流理台。我看了看他,這一看,才發現他眼眶都紅了一圈。我呆住了。想起這魚是他說想吃我才煎的,而他居然因此自責。
我寬慰他:「一點小傷而已。我都退役多少年了。」
Y說:「退役了也一樣。」
他拉著我足足沖了半小時水,又替我上藥包紮,整個人愁眉不展的。Y這個樣子,上次見到可能是我們二十多歲的時候了。他一直都笑笑的。我不會因為看到他為我露出這樣的表情而開心。他就該笑笑的。
於是我做了跟那時候一樣的舉動:我吻了Y的眉間。
我都要四十歲了,做起來卻比以前還自然,果然人一老就沒羞恥心了。
他也有點驚訝的樣子,不過隨即露出微笑。
後來Y把魚的另一面煎完。我們對坐著吃光了。
03
我和Y在一起時,長年在外的父母用視訊與我長談,他們並不反對,只希望我不後悔。但跟我很親的小弟知道後晴天霹靂,之後很長一段時間,我一回去家裡,他便出去住朋友家。我無法想像如果我把Y帶回來,Y會受到什麼待遇。
Y從來不跟我說這些,但我知道他未必比我好過。有一回休假他北上,我們抽空一聚。半夜醒來,旁邊沒人,才聽見Y在陽台一邊抽菸一邊講電話,聲音壓得很低。他沒發現我醒來,臉上疲憊毫無掩飾。他講完電話,抽完菸,才進屋,摸黑換掉衣服,輕手輕腳的上床。
我看著他一連串動作,心底一片酸澀。
我對他說:「你這次回去,我們就分開吧。」
他瑟縮了一下,過了好久,才很輕的開口,輕到我幾乎以為是幻覺:「為什麼?」
我說:「我累了。」
他偏頭過來看我:「是嗎?」
我無言以對。
他轉回頭去,閉上眼睛。
我說:「你累了。」
他只說了一個不字。比起回絕,更像是哀嘆。
之後不管我提多少次,他都說不。
而我們真的一次手都沒分。
很久以後我問他:「你當時怎麼確定?」
Y說:「因為我相信堅持跟努力可以成就很多事情。」
我沉默,又道:「總有些事不行。」
Y笑了笑:「總有些事你不行,我不行。但我們可以。」
04
老家附近有一間育幼院,我小時候經常跟裡面的孩子玩,長大之後,三不五時會捎一些東西過去。Y一直都知道我有這個習慣,同居後,偶爾會跟著我一起去。到了育幼院,我上樓找院長,Y就在樓下跟孩子玩。
院長看我經常帶他來,問起他是什麼樣的人。
Y是什麼樣的人?
如果說他是個溫柔的人,大概不會有人反對。但只用溫柔來概括他,似乎又過於膚淺。他五官好,天生未語先帶三分笑,而又有多少人知道那笑後面藏了多少東西。一時之間,我發現實在沒辦法用三言兩語將他描述。
我看了看樓下,Y正蹲著跟幾個孩子說話,只給我一個頭頂。
院長忽然叫了下我的名字。我回過神來。
院長說:「這麼多年了,從沒見你這樣笑過。」
我問是嗎?
院長又說:「他一定對你很重要。」
我說是,又一次看向樓下的Y。他也抬頭看過來,彎著眼睛朝我笑了笑。
我忽然知道該怎麼說了。
於是我道:「他是我家人。」
05
我妹妹N知道我跟Y在一起時十分驚訝,但很快就露出笑來,說太好了。又抱著我道:哥哥,你要快樂呀。
當年進入職業圈時,她也是這麼說的。我至今還是很感動。
有一天N突然跑來我倆同居的地方,她沒有車,我問她怎麼來的,她說坐地鐵。B市地鐵有多可怕不用說,我嘆氣道:「也不先說一聲,我去載妳不就得了。」
她笑嘻嘻的說「給你倆一個驚喜嘛」。說完就把我撥開,跟Y打招呼去了。
自從N見了Y之後,我的地位有逐漸下降的趨勢。以前我跟Y在公司方面是對立的,她雖然口口聲聲說站在我這邊,但只要Y一出現,眼睛就再也轉不開了,末了還要說一句:「嫁人當嫁LY人啊。」
沉默半晌,我說:「那妳嫁給H吧。」H是Y的朋友兼同事。
N說:「不要,雖然H很可愛,但是太吵了!」
我心裡大笑,不動聲色的發了條訊息給Y:「我妹說H太吵了。」
Y的號碼傳回來倆,一條是十二個滾,一條是「我也覺得^^」。
現在我看著妹妹一邊從包裡拿出東西來,一邊嚷「B市這麼乾Y你的臉平常只用水洗吧這可不行來來來我幫你抹——呦呵Y你的皮膚真好啊一點兒毛孔都沒有!」
Y坐在那兒乖乖把臉交給她,嘴上好好好個不停。
……真不知道誰才是親哥。
06
有一天我弟弟G的同學打過來,說他們慶功,G喝醉了,不見大哥不肯走。
我開車去載他。G一看見我,抱著我就開始掉眼淚。
我弟是打籃球的,一米九多的大個子,哭得像個小孩兒。我讓G放開我,他不肯,我只好半抱半拖著他一步一步挪到門口,等把他弄上後座,我已經氣喘吁吁。忽然感覺自己真的不年輕了。
車開到一半,G喊了我一聲。
我問他什麼事。
他問我是不是還跟Y在一起。
我說是的。
他問這麼久了,都不厭倦嗎。
我說不覺得。
他問為什麼。
我說:「因為我想不到跟他以外的人如何生活。」
他不說話了。就當我以為他睡著了,他才很輕的開口:「對不起。」
我心裡千言萬語,但最後只說出一句沒關係。
我買了解酒藥,送他上樓,交代妹妹照顧他,然後自己開回跟Y的家。進了門,發現房間燈還亮著。
Y坐在床上看書,見我回來,問我弟弟好不好。
我說還好,一邊褪掉衣服,爬上床。
Y沒有追問,放下書,將燈關了,替我蓋上被子。
我看著他,忽然覺得眼眶很熱。他像是感覺到什麼,身子湊過來,將我攬住了。
我總算知道什麼叫如釋重負。
07
我跟Y不常吵架,冷戰居多。冷戰期間,他永遠比我晚睡,比我早起。他不想跟我說話,乾脆不吵醒我,早餐不開火,給我留一饅頭就去上班了。
其實我可以自己弄早飯,但他饅頭都蒸了,總不能不吃,我只好變著花樣自己加菜。到了第五天我終於受不了了,對他說:「我受夠饅頭了。我們和好吧。」
結果Y鬆了一口氣說:「我也吃怕了。」
我一愣,「……你至於嗎?」
他一臉沉痛的點了點頭。
結果是這傢伙每天早上給我來這麼一齣,覺得心裡過意不去,居然也跟著我吃了五天。
一想到我還能自己加菜,Y只能啃白的,心裡忽然開朗不少,在家跟初一玩了一下午。
08
有人看了我跟Y的故事,說謝謝我倆,感覺又能相信愛情了,其實我們並沒有這麼偉大,也不是什麼模範,我們跟所有人一樣,不過是世上萬千男男女女中的一員。不要看我這樣,我很難搞的,也不是不會鑽牛角尖,而Y也非凡事都好好先生,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。一切普通人在感情裡會經歷的我們都經歷過,也有幾次感覺真的走不下去了,不過終究會願意為了對方退讓。也許放棄會輕鬆許多,但若是怎麼都不想也不願放手的人或事物,我想光有喜歡是不夠的。我有很多討厭的事情,但討厭跟做不到是兩回事,為了我不想放手的,我願意去做我討厭但必須做的事,甚至有點習慣了,到後來很多時候都會往這方面想。
Y曾問我:「這些都是你真的想做的嗎?」
我回答:「我不問想不想,只問有沒有幫助。」
Y卻說:「但我不想你連到了我這裡,都不能好好做自己。」
有時候我回到家,看見他在客廳隨意的泡一壺茶,或在陽台姿態慵懶的抽一支菸,或在夜晚的房點一盞燈披衣閱讀,我就會想到,世界瞬息萬變,這個人卻許我不改變。
我不禁感到由衷的快樂。
我和Y養了一隻貓,是有一年春節在馬路上撿到的。當時B市下雪,那小東西就歪在路中央,腿已經被撞斷了,虧得Y眼尖,把牠撿了回來。
那貓很小,Y兩手掌就能捧住,身上髒兮兮的,一隻腳血肉模糊,渾身發抖,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凍的。我本來想回家把車開出來,這樣小貓還能吹吹暖氣,但Y說春節獸醫院只開到中午,回家再出來就晚了。邊說他邊動手去解圍巾,我制止他,把自己的解了包在小貓身上。開玩笑,Y一個南方人,第一次在B市過冬,出來一趟恨不得把自己綑成球,這圍巾一解還不給凍死。
我倆徒步了二十多分鐘,總算在醫院把鐵門拉下來之前讓小貓見到了獸醫。醫生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倆在旁邊,說是左前肢開放性骨折,必須截肢,但骨盆脊椎都沒傷到,以車禍貓來說還算幸運。Y問牠以後還能不能走路,醫生說小型動物靠三隻腳也能走路,生活上不會有太大的問題。
Y明顯鬆了一口氣。醫生又說這怎麼都是一樁緣分,問我倆之後願不願意把這小傢伙帶回去。
Y和我面面相覷。那時候他進總部還沒滿一年,整天忙得要命,但我剛退役,很清閒,多一個伴陪陪我倆也不賴,正想點頭,Y卻說我們考慮一下。醫生也沒多說服,只說真不行的話他們會代做送養,要我們回去路上小心。
才轉身要踏出醫院,後面就傳來咪嗚咪嗚的叫聲。據Y所說,他當時心都要化了。我看他在那邊天人交戰半天,最後還是走回去答應了。
回家路上,Y對我說:「這樣做真的好嗎?」
我反問:「有什麼不好嗎?」
Y說:「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十年後要送牠走的準備。」
我想了想:「那你做好百年後送我走的準備了嗎?」
Y莞爾:「那又不一樣。」
我說:「哪裡不一樣。你肯定能做好。」
Y笑了:「你又知道了?」
我說:「我就是知道。」又說:「到了那時候,我會和你一起的。」
撿到牠的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。後來我們給貓取名,就叫初一。
初一在我們家今年第五年了,用三條腿跑得比飛還快,Y負責心驚膽跳,我負責替牠拍照。
初一是一隻母玳瑁,身上黑混金那種,兩顆眼珠綠汪汪的,還是個面攤,照起相來宛如霸道總裁。有一回Y在沙發上午睡,初一跳到他身上,走了幾步,一屁股在他臉上坐下。我看初一毛都戳進Y鼻孔裡了,居然還沒把他弄醒。
於是我拍了張照,發微博道:「這片魚塘被我承包了by初一」
發完我給Y蓋張毯子,自己回房睡了。
睡起來刷微博,Y的一條回覆被頂成了熱門:「抱歉姑娘,這片魚塘已經有主了」
這人太不正經了。
02
前幾天煎魚,翻面時不小心被油濺到手腕,挺大一塊的,我從沒犯過這種蠢,第一時間竟然沒反應過來。Y聽到聲響走過來,看到我手紅了一片,整個人都急了,立刻把我捉去沖冷水。
Y一直問我痛不痛,我說挺痛的,他就不說話了,跟我一起擠在流理台。我看了看他,這一看,才發現他眼眶都紅了一圈。我呆住了。想起這魚是他說想吃我才煎的,而他居然因此自責。
我寬慰他:「一點小傷而已。我都退役多少年了。」
Y說:「退役了也一樣。」
他拉著我足足沖了半小時水,又替我上藥包紮,整個人愁眉不展的。Y這個樣子,上次見到可能是我們二十多歲的時候了。他一直都笑笑的。我不會因為看到他為我露出這樣的表情而開心。他就該笑笑的。
於是我做了跟那時候一樣的舉動:我吻了Y的眉間。
我都要四十歲了,做起來卻比以前還自然,果然人一老就沒羞恥心了。
他也有點驚訝的樣子,不過隨即露出微笑。
後來Y把魚的另一面煎完。我們對坐著吃光了。
03
我和Y在一起時,長年在外的父母用視訊與我長談,他們並不反對,只希望我不後悔。但跟我很親的小弟知道後晴天霹靂,之後很長一段時間,我一回去家裡,他便出去住朋友家。我無法想像如果我把Y帶回來,Y會受到什麼待遇。
Y從來不跟我說這些,但我知道他未必比我好過。有一回休假他北上,我們抽空一聚。半夜醒來,旁邊沒人,才聽見Y在陽台一邊抽菸一邊講電話,聲音壓得很低。他沒發現我醒來,臉上疲憊毫無掩飾。他講完電話,抽完菸,才進屋,摸黑換掉衣服,輕手輕腳的上床。
我看著他一連串動作,心底一片酸澀。
我對他說:「你這次回去,我們就分開吧。」
他瑟縮了一下,過了好久,才很輕的開口,輕到我幾乎以為是幻覺:「為什麼?」
我說:「我累了。」
他偏頭過來看我:「是嗎?」
我無言以對。
他轉回頭去,閉上眼睛。
我說:「你累了。」
他只說了一個不字。比起回絕,更像是哀嘆。
之後不管我提多少次,他都說不。
而我們真的一次手都沒分。
很久以後我問他:「你當時怎麼確定?」
Y說:「因為我相信堅持跟努力可以成就很多事情。」
我沉默,又道:「總有些事不行。」
Y笑了笑:「總有些事你不行,我不行。但我們可以。」
04
老家附近有一間育幼院,我小時候經常跟裡面的孩子玩,長大之後,三不五時會捎一些東西過去。Y一直都知道我有這個習慣,同居後,偶爾會跟著我一起去。到了育幼院,我上樓找院長,Y就在樓下跟孩子玩。
院長看我經常帶他來,問起他是什麼樣的人。
Y是什麼樣的人?
如果說他是個溫柔的人,大概不會有人反對。但只用溫柔來概括他,似乎又過於膚淺。他五官好,天生未語先帶三分笑,而又有多少人知道那笑後面藏了多少東西。一時之間,我發現實在沒辦法用三言兩語將他描述。
我看了看樓下,Y正蹲著跟幾個孩子說話,只給我一個頭頂。
院長忽然叫了下我的名字。我回過神來。
院長說:「這麼多年了,從沒見你這樣笑過。」
我問是嗎?
院長又說:「他一定對你很重要。」
我說是,又一次看向樓下的Y。他也抬頭看過來,彎著眼睛朝我笑了笑。
我忽然知道該怎麼說了。
於是我道:「他是我家人。」
05
我妹妹N知道我跟Y在一起時十分驚訝,但很快就露出笑來,說太好了。又抱著我道:哥哥,你要快樂呀。
當年進入職業圈時,她也是這麼說的。我至今還是很感動。
有一天N突然跑來我倆同居的地方,她沒有車,我問她怎麼來的,她說坐地鐵。B市地鐵有多可怕不用說,我嘆氣道:「也不先說一聲,我去載妳不就得了。」
她笑嘻嘻的說「給你倆一個驚喜嘛」。說完就把我撥開,跟Y打招呼去了。
自從N見了Y之後,我的地位有逐漸下降的趨勢。以前我跟Y在公司方面是對立的,她雖然口口聲聲說站在我這邊,但只要Y一出現,眼睛就再也轉不開了,末了還要說一句:「嫁人當嫁LY人啊。」
沉默半晌,我說:「那妳嫁給H吧。」H是Y的朋友兼同事。
N說:「不要,雖然H很可愛,但是太吵了!」
我心裡大笑,不動聲色的發了條訊息給Y:「我妹說H太吵了。」
Y的號碼傳回來倆,一條是十二個滾,一條是「我也覺得^^」。
現在我看著妹妹一邊從包裡拿出東西來,一邊嚷「B市這麼乾Y你的臉平常只用水洗吧這可不行來來來我幫你抹——呦呵Y你的皮膚真好啊一點兒毛孔都沒有!」
Y坐在那兒乖乖把臉交給她,嘴上好好好個不停。
……真不知道誰才是親哥。
06
有一天我弟弟G的同學打過來,說他們慶功,G喝醉了,不見大哥不肯走。
我開車去載他。G一看見我,抱著我就開始掉眼淚。
我弟是打籃球的,一米九多的大個子,哭得像個小孩兒。我讓G放開我,他不肯,我只好半抱半拖著他一步一步挪到門口,等把他弄上後座,我已經氣喘吁吁。忽然感覺自己真的不年輕了。
車開到一半,G喊了我一聲。
我問他什麼事。
他問我是不是還跟Y在一起。
我說是的。
他問這麼久了,都不厭倦嗎。
我說不覺得。
他問為什麼。
我說:「因為我想不到跟他以外的人如何生活。」
他不說話了。就當我以為他睡著了,他才很輕的開口:「對不起。」
我心裡千言萬語,但最後只說出一句沒關係。
我買了解酒藥,送他上樓,交代妹妹照顧他,然後自己開回跟Y的家。進了門,發現房間燈還亮著。
Y坐在床上看書,見我回來,問我弟弟好不好。
我說還好,一邊褪掉衣服,爬上床。
Y沒有追問,放下書,將燈關了,替我蓋上被子。
我看著他,忽然覺得眼眶很熱。他像是感覺到什麼,身子湊過來,將我攬住了。
我總算知道什麼叫如釋重負。
07
我跟Y不常吵架,冷戰居多。冷戰期間,他永遠比我晚睡,比我早起。他不想跟我說話,乾脆不吵醒我,早餐不開火,給我留一饅頭就去上班了。
其實我可以自己弄早飯,但他饅頭都蒸了,總不能不吃,我只好變著花樣自己加菜。到了第五天我終於受不了了,對他說:「我受夠饅頭了。我們和好吧。」
結果Y鬆了一口氣說:「我也吃怕了。」
我一愣,「……你至於嗎?」
他一臉沉痛的點了點頭。
結果是這傢伙每天早上給我來這麼一齣,覺得心裡過意不去,居然也跟著我吃了五天。
一想到我還能自己加菜,Y只能啃白的,心裡忽然開朗不少,在家跟初一玩了一下午。
08
有人看了我跟Y的故事,說謝謝我倆,感覺又能相信愛情了,其實我們並沒有這麼偉大,也不是什麼模範,我們跟所有人一樣,不過是世上萬千男男女女中的一員。不要看我這樣,我很難搞的,也不是不會鑽牛角尖,而Y也非凡事都好好先生,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。一切普通人在感情裡會經歷的我們都經歷過,也有幾次感覺真的走不下去了,不過終究會願意為了對方退讓。也許放棄會輕鬆許多,但若是怎麼都不想也不願放手的人或事物,我想光有喜歡是不夠的。我有很多討厭的事情,但討厭跟做不到是兩回事,為了我不想放手的,我願意去做我討厭但必須做的事,甚至有點習慣了,到後來很多時候都會往這方面想。
Y曾問我:「這些都是你真的想做的嗎?」
我回答:「我不問想不想,只問有沒有幫助。」
Y卻說:「但我不想你連到了我這裡,都不能好好做自己。」
有時候我回到家,看見他在客廳隨意的泡一壺茶,或在陽台姿態慵懶的抽一支菸,或在夜晚的房點一盞燈披衣閱讀,我就會想到,世界瞬息萬變,這個人卻許我不改變。
我不禁感到由衷的快樂。